半夜的时候,雨停了。
那是一场漫长的雨。
雨水冲刷了饶阳县城的街道,把石板路洗得很干净,但是洗不掉血。
血渗进了石头缝里,变成了黑色的硬块。
第二天清晨,太阳终于出来了。
但太阳很白,照在城门楼子上。
那里挂着三十七颗脑袋。
它们被挂在城门洞的上方,象是一串风干的腊肉。
风吹过来的时候,它们会轻轻晃动,有的还滴着褐色的液体。
那是张金凤曾经的同僚们,现在他们死了。
他们死得很惨,但死得很安静。
城门口没有伪军了,只有日本宪兵。
他们戴着白手套,手里牵着狼狗,狼狗吐着舌头,哈气声很重。
陈墨趴在两公里外的一处高岗上。
他身上盖着一张满是泥污的草席,这是为了防潮,也是为了伪装。
手里拿着望远镜。
望远镜的镜片上有一道划痕,但这不影响他看清楚那个世界。
那个世界正在改变,日本人不再出来扫荡了。
他们开始干活。
成千上万的劳工被剌刀逼着,在饶阳县城的外围挖沟。
沟很深,也很宽。
他们把挖出来的土堆在内侧,筑成了一道高墙。
墙上拉起了铁丝网,铁丝网上挂着空罐头盒。
这是第一道圈。
在圈外,他们砍树,所有的树,柳树、槐树、枣树,反正只要高过一米的植物,都被日军砍倒,然后把井填平,把房子推倒。
那就是“无人区”。
在圈内,小鬼子把周围十几个村子的老百姓都赶了进去。
男女老少,他们背着铺盖卷,推着独轮车,象是一群被驱赶的羊,走进了那个巨大的笼子。
“他们在建一座监狱。”
沉清芷趴在陈墨身边。
她嘴里叼着一根草茎,草茎是苦的。
陈墨放下望远镜:“他们在建一座动物园。”
“动物园?”
“那个女人,那个高桥。”陈墨的声音很平静,“她想看我们在外面饿死,或者是看我们在里面被驯服。”
他转过头,看着沉清芷。
沉清芷的脸很脏,但她的眼睛很亮。
“这是一个玻璃做的笼子。”陈墨说,“她在里面放了我们要救的人,然后等着我们去撞碎它。”
饶阳县城的中心广场。
这里原本是赶集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片空地。
空地周围架起了机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中间。
中间坐着人。
很多很多穿着灰布军装的人。
那是被俘的八路军战士,还有那些被怀疑通共的家属。
他们全部坐在泥地上,手被反绑着。
而且都很瘦,脸颊凹陷,眼神空洞。
太阳升起来了,烤着他们的皮肤。
没有人说话。
只有偶尔传来的咳嗽声。
一个日本军官走了过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铁皮喇叭,旁边跟着一个翻译官。
“皇军说了。”
翻译官喊道,声音有些发颤。
“只要你们说出那个叫陈墨的人,和八路军的踪迹,就有饭吃。有白面馒头,有肉。”
没有人理他。
那些战士依然坐着,象是一群泥塑。
军官挥了挥手。
几个伙夫抬着两口大锅走了过来。
锅盖掀开,一股稀薄的米汤味飘了出来。
那不是饭,那是水,里面只有几粒米。
“喝吧。”军官说。
那些俘虏没有动。
一个老兵抬起头,他的嘴唇干裂得象是一块老树皮。
他看着那个军官,然后把头扭向一边。
“不喝。”老兵说。
“八嘎!”
军官拔出了指挥刀。
刀光一闪。
老兵倒了下去,血喷在旁边一个年轻战士的脸上。
年轻战士没有哭,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军官,眼神象狼。
军官擦了擦刀,冷笑了一声。
“明天,还是这个时候。”他说,“如果还没有人说话,就再杀一个。”
他走了。
那些俘虏依然坐着,太阳更毒了。
三官庙。
地道里的空气很闷。
陈墨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块破布,正在擦拭那把从高木信一那里缴获的匕首。
匕首很锋利,他在磨刀石上磨了很久。
“嚓、嚓、嚓。”
这声音很单调,但在安静的地道里,听起来很刺耳。
王成政委坐在对面,一只手在桌子上不停敲着。
“他们在杀人。”王成政委说。
“我知道,但我们不能这样打过去,以前我们是去拔据点、抢物资,直接冲过去那无所谓,但是……。”
“现在里面是我们的同胞,我们冲到高桥由美子眼前的那一刻,在她眼中,我们的同胞就没有任何利用的筹码,然后……”
陈墨说着,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