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许多年后,还活着的人都不愿再去回忆的一个夜晚。
照明弹升起来的时候,把北小王庄照得惨白,象是一个刚死了人、还没来得及入殓的灵堂。
那光惨淡地挂在天上,摇摇晃晃,把地上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像无数个张牙舞爪的厉鬼,在焦黑的土地上撕扯。
鬼子的反应太快了。
这帮“夜袭”大队不是没见过血的新兵蛋子,那一阵乱枪打过去,也就是让他们愣了个神。
紧接着,那些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掷弹筒——也就是俗称的“手炮”,就开始发威了。
“嗵!嗵!嗵!”
那种声音很闷,象是谁拿着大木锤在胸口上狠狠地擂
紧接着,土围子上就炸开了花。
泥土被炸得飞上了天,混着碎砖烂瓦,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一个刚参军没两天的民兵,半个脑袋都没了,身子还在那儿一抽一抽的,手里死死攥着那杆红缨枪。
血顺着土坡流下来,渗进干裂的地缝里,瞬间就没了踪影。
这地太渴了,喝多少血都不够。
“低头!都他娘的把脑袋缩裤裆里去!”
马驰扯着破锣嗓子吼,一边吼一边把身边的一个愣头青按进战壕底下的防炮洞里。
硝烟味太冲了,呛得人肺管子疼。
沉清芷趴在一截断墙后面,刚才那一下子爆炸,震得她耳朵里全是知了叫唤的声音。
她觉得嘴里咸得发苦,伸手一摸,鼻子里淌了两道血。
但,她没管,只是甩了甩头,把那种晕眩感甩出去。
手里的枪管已经烫手了。
她换了个弹夹,那是刚才从旁边一具尸体上摸来的。
尸体还是热乎的,是个叫不出名字的小战士,死的时候眼睛还睁得大大的,看着天上那颗刺眼的照明弹。
“真亮啊。”
沉清芷在心里骂了一句。
这光亮得让人觉得自己象是个没穿衣服的戏子,站在大舞台上,底下的看客全栈着枪,等着看你什么时候倒下,什么时候流血。
“陈墨!”她喊了一声,声音被爆炸声撕得粉碎。
陈墨没回头,象个钉子一样钉在战壕的最前沿。
他的面前,摆着那个用闹钟和电线改装的起爆器。
而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那片被照明弹照得亮如白昼的开阔地。
那里,原本是一片庄稼地。
现在,成了鬼子的冲锋场。
这帮鬼子学精了。
他们不再象愣头青一样直挺挺地冲,而是散开了,三五成群,互相掩护,利用地形的褶皱,象一群正在捕食的狼,一点一点地往上蹭。
他们的枪法准得吓人。
战壕里只要稍微露出一点脑袋,立刻就会招来一颗精准的子弹。
那是“九七式”狙击步枪的声音,清脆,冷冽,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死亡气息。
林晚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了陈墨身边。
她的脸上全是黑灰,只有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清亮。
她手里的毛瑟手枪一直没响,她在等,等那些更有价值的目标。
“再等等。”
陈墨的声音很稳,稳得不象是身处战场,倒象是在自家的热炕头上盘算着明年的收成。
“他们还没进圈。”
鬼子的前锋已经摸到了五十米内。
那是生死的界线。
在这个距离上,哪怕是一块石头,也能砸死人。
“为了天皇陛下!板载——!!!”
突然,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吼叫声响了起来。
鬼子的指挥官似乎失去了耐心,或者是觉得这群土八路已经是强弩之末。
随着一声令下,几十个端着百式冲锋枪的特种兵,从地上的弹坑里一跃而起,发起了冲锋。
他们跑得极快,象是一阵黑色的旋风,卷着死亡的气息,直扑土围子。
四十米。
三十米。
马驰手里的机枪已经打红了管,枪口冒着青烟,他象个疯子一样把子弹泼出去,但鬼子太多了,根本压不住。
“陈教员!顶不住了!”
马驰嘶吼着,声音里带了哭腔。
就在这一刻。
陈墨的手指,终于按下了那个红色的按钮。
“起——!”
他只吐出了这一个字。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停滞了。
在鬼子冲锋队形的脚下,那片看似平平无奇的土地,突然象是有了生命一样,剧烈地搏动了一下。
紧接着,是撕裂。
大地被撕裂了。
“轰隆隆————!!!”
那不是一声爆炸,那是几十颗被串联在一起的、装着烈性炸药和铁砂的地雷,在同一时间发出的怒吼。
那是陈墨给高桥由美子准备的“见面礼”。
巨大的火光冲天而起,象是地狱的大门被猛然推开。
泥土、碎石、还有那些不可一世的日本兵,瞬间被这股狂暴的力量抛向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