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越发硬了,刮在脸上像用粗粝的砂纸在磨。
北小王庄的这道土围子,原本是庄户人家用来防土匪的,如今成了这一百多号人最后的棺材板。
陈墨数过,不多不少,正好一百零三人。
除了他和林晚、沉清芷、马驰,剩下的大多是伤还没好利索的轻伤员,还有那一批怎么撵也撵不走的民兵。
他们手里拿的家伙什也是五花八门,有缴获的三八大盖,有老掉牙的汉阳造,甚至还有两杆前清留下来的火铳。
就这么点人,要堵住外面那成千上万如同饿狼般的日本兵。
这是一笔怎么算都亏本的买卖。
可这世道,谁又跟这群泥腿子讲过价钱?
沉清芷坐在战壕的一角,借着微弱的星光,正在往弹匣里压子弹。
她的手指修长,指甲盖上原本涂着的丹蔻早就磨没了。
只剩下几道斑驳的红印子,混着黑色的枪油和泥土,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她身上那件不合身的灰布军装被汗水浸透了又干,结了一层白花花的盐霜,领口那儿还别着一枚从上海带出来的、早就没了光泽的珍珠胸针。
这是她身上最后一点属于“沉小姐”的痕迹。
“给我根烟。”
她头也没抬,冲着路过的陈墨伸出手。
陈墨停下脚步,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掏出半包早就压扁了的“老刀牌”,抽出一支递给她,又划了根火柴。
火光一闪,照亮了沉清芷那张即便满是污垢也依然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她深吸了一口,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来。
那一瞬间,她不象是个随时准备赴死的战士,倒象是还在天津卫的某个舞厅后台,等着上场的名角儿。
“真没想到,我这辈子最后的归宿,是这破地方。”
沉清芷弹了弹烟灰,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陈大顾问,你说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后悔了?”
陈墨在她身边蹲下,检查着一挺捷克式轻机枪的弹鼓。
“后悔?”
沉清芷冷笑了一声。
“戴老板要杀我,日本人要杀我,我不跟着你,还能去哪儿?再说了……”
她侧过头,目光越过陈墨,落在不远处正抱着枪打盹的林晚身上。
“我要是走了,这傻丫头不得被人欺负死?”
陈墨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林晚缩在战壕的拐角里,像只受伤的小兽。
“她比你想象的坚强。”陈墨说。
“是啊,她是坚强。”
沉清芷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狠狠地碾灭。
“不象我,就是个随波逐流的烂命。在军统是棋子,到了这儿……还是个填坑的卒子。”
她从腰间拔出那支勃朗宁1910手枪,拉动套筒,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不过,就算是卒子,也得崩掉那过河的车几个大牙。”
她的眼神里透出一股子狠劲儿。
那是只有在风月场和修罗场里摸爬滚打过的女人,才能练出来的狠。
现在的她不信主义,不信来世,只信手里的枪,和眼前这个让她看不透的男人。
“陈教员。”
马驰猫着腰从交通壕里钻过来,声音压得很低。
“前哨看见了,鬼子的尖兵上来了。没打火把,也没有打手电筒,看起来那是特种部队的做派。”
“知道了。”
陈墨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告诉弟兄们,别急着开枪。把鬼子放进五十米再打。咱们的子弹不多,每一颗都得换条命。”
“是!”马驰应了一声,转身钻进了黑暗里。
陈墨回头看了一眼沉清芷。
“说真的,这次我可没有一点把握,而且你现在也还不是八路军的人……”
“陈大顾问,你也太小瞧我了吧!我,沉清芷,沉大小姐,虽然出身富贵,但好歹也是的军统出来的。”
沉清芷撩了一下耳边的碎发,把那支勃朗宁插回枪套,又顺手抄起旁边的一支三八大盖。
“反正,我要是死了,你也不用给我立碑。这荒郊野岭的,也没人来看。就把我和那把枪埋一块儿就行。”
“好。”陈墨点了点头。
“要是咱们都能活着……”
“要是能活着,”沉清芷打断了他,那双桃花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你就请我喝顿酒。要汾酒,别的我不喝。”
“一言为定。”
风更大了,卷着土腥味扑面而来。
黑暗中,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象是蛇在草丛里爬行的声音。
来了。
高桥由美子的“夜袭”大队。
他们穿着软底胶鞋,脸上涂着黑炭,象一群无声的幽灵,正顺着干涸的沟渠,向北小王庄摸过来。
陈墨趴在土墙后面,通过那个简易的瞄准镜,盯着前方。
他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微弱。
日军的脚步不快也不慢,逐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