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赣北山区,夜里竟起了霜。
阿贵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早已分不出颜色的棉衣,依旧觉得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着寒气。
他把嘴凑到步枪冰冷的枪管上,哈出一口白气,然后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擦掉上面凝结的露水。
这是他们在石头岭上,熬过的第五个夜晚。
白天,山头上很“热闹”。
山下的日本兵,象是跟这块破石头较上了劲,每天都要对着那些假人假工事,扔下百十来发炮弹。
炮弹不多不少,刚好够把阵地重新犁一遍,也刚好够让阿贵他们这些躲在反斜面防炮洞里的人,把五脏六腑都震得错了位。
可一到了晚上,山里就静得吓人。
除了风吹过松树林时那“呜呜”的声响,就只剩下身边弟兄们那粗重的鼾声和巡逻的士兵时不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阿贵睡不着。
他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是白天看到的景象。
一颗炮弹落在不远处的树上,树干被炸成了碎木屑,一个躲在树后的弟兄,下半身直接不见了,上半身还挂在树杈上,肠子拖了一地,象一串杀猪时没收拾干净的下水。
他吐了。
把晚上喝下去的那点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糊糊,全吐了出来。
连长走过来,没骂他,只是默默地递给他一个水壶。
“喝口水,漱漱口。看多了,就习惯了。”
阿贵知道,连长说的习惯,不是麻木,是一种被逼出来的硬。
就象手上的老茧,是磨破了无数次,流了无数血,才长出来的一层壳。
有了这层壳,才能继续握枪,继续挖土,继续活下去。
他从口袋里面掏出了那张已经有些模糊的全家福。
借着远处炮火偶尔闪过的微光,贪婪地看着照片上阿妈和小妹的脸。
这是他唯一能从这场炼狱里,偷来的一点甜。
“又想家了?”
一个声音,从他身边的黑暗中传来。
阿贵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那个神出鬼没的年轻上校“陈参谋”。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阿贵越发觉得这个陈参谋很怪。
他不象个当官的,更不象个打仗的。
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就是在这片阵地上,来来回回地走,象个巡视自己田地的老农。
他会检查每一个陷阱的伪装,会纠正每一个射击孔的角度,甚至会蹲下来,用手去捻一捻新翻出来的泥土的湿度。
弟兄们在背后都说,他不是人,是山里的“山魈”,能闻出鬼子的味道。
陈墨在阿贵身边坐了下来,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药味和硝烟味,让阿贵那颗一直悬着的心,莫名地安稳了一些。
“这是我阿妈,这是我小妹。”
阿贵把照片递了过去,象是在眩耀一件宝贝。
陈墨接过来,凑着微光,仔细地看了看。
“你们很象……”他轻声说。
阿贵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容。
“陈参谋……你说,我们真能打赢吗?”
他忍不住问出了这个,所有人心里都在想,却又不敢问的问题。
陈墨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看着远处,那片被黑暗笼罩的日军的营地。
看了很久,很久。
才缓缓地,开口说道:“会的。”
“只是……会很慢。”
“慢到,我们中的很多人,可能都看不到了。”
“但会的……”
阿贵,沉默了。
他听懂了。
擦!
而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蛇在草丛里爬行的声音,从山下的黑暗中传了上来。
紧接着,是一声被压抑到了极致短促的惨叫。
陈墨和阿贵的神经,瞬间绷紧了!
他们知道,今晚不会再安静了。
那声惨叫,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住了脖子,只发出一半就断了。
紧接着,是一块石头从山坡上滚落的、空洞的“咕噜”声。
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只有风,依旧在松林间穿行。
阿贵的心,却象被那块滚落的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粤造七九式步枪,枪身上冰冷的触感,让他那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麻的手指,有了一丝实感。
他知道,声音是从山坡下方,大约一百米处,三排长负责的那个前哨观察哨传来的。
那里有三个弟兄。
“别动。”
陈墨的声音,贴着地面,传了过来。
他的声音很低,没有丝毫的波澜,象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陈墨紧紧地贴在了散兵坑的边缘,身体与黑暗融为一体。
只有那双眼睛,在夜色中,亮得吓人。
他手里,多了一把南部十四式手枪,枪口的保险,已经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另一个老兵,也被惊醒了,在陈墨的示意下,立刻趴下。
而阿贵也将身体死死地压在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