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掌起了宫灯。
刘一爆终于放下朱笔,草草整理了案上的文书,却并未如往常般拟定次日的议事章程,只起身理了理朝服的褶皱,便急匆匆地朝着宫门外走去,步履间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焦躁。
这一幕,恰好落在了隔壁值房的叶向高眼中。
他刚批改完一份关于九边军饷的奏疏,抬眼便见刘一爆行色匆匆的背影,眉头不由得紧紧皱起。
私印逆报、诽谤君王的案子早已盖棺定论,陛下也已还了刘一爆清白,按理说他该安心才是。
可今日这般魂不守舍、急于出宫的模样,分明是心中藏着极大的心事。
叶向高心中疑虑丛生,索性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将剩馀的琐事快速处理完毕,便起身追了出去。
宫门外,夕阳的馀晖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刘一爆正准备踏上等侯在外的马车,身后便传来了叶向高的声音:“刘阁老且慢!”
刘一爆闻声驻足,转过身来,见是叶向高,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叶公赶得这般急切,可是有何吩咐?”
“吩咐谈不上。”
叶向高快步上前,目光落在他略显憔瘁的脸上,语气带着几分关切。
“只是方才见刘公面色凝重,步履匆匆,似有心事萦绕,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刘一爆轻轻摇了摇头,眼底掠过一丝怅然,声音低沉:“身为臣子,食君之禄,却不能匡正陛下的过失,眼睁睁看着江南百姓深陷苦难,实在是罪过啊!”
这话一出,叶向高顿时困惑起来。
他挑眉道:“陛下英明神武,推行新政皆是为了大明长治久安。
我等辅佐陛下,整顿朝纲、安抚地方,所作所为,不正是在匡正社稷、体恤万民吗?
何来不能匡正”之说?”
“匡正?”
刘一爆猛地提高了声音,语气中满是激动与不甘。
“江南之事,本是些士绅兼并土地、偷税漏税的沉疴,若循正道处置,一年之内便可初见成效。
可如今呢?
拖延了半年之久,整个江南都被搅得天翻地复,王好贤那等宵小之辈竟都成了气候,流民遍野,民不聊生!
我们这些内阁大臣,又做了什么?不过是袖手旁观罢了!”
“慎言!”
叶向高连忙左右环顾,见宫门外的侍卫皆远远站着,无人靠近,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刘公糊涂!陛下并非不知江南乱象,只是他要的不是一时的平息,而是彻底掌控江南!
江南士族盘根错节,积弊已深,若不用猛药,如何能打破僵局?”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恳切:“刘公岂忘了?辽东建奴何等猖獗,陛下以雷霆手段整军经武,短短数年便将其压制。
北直隶清田,触动了多少豪强利益,陛下力排众议,硬是推行到底,让国库增收、百姓得利。
九边废弛已久,陛下知人善任,逐步整顿,如今边境已然稳固。
陛下做事,向来谋定而后动,江南的安定,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时间问题?”
刘一爆苦笑一声,眼神中满是忧虑。
“为了掌控一地,便让上千万百姓深陷囹圄,这等行事,算得上仁君吗?”
叶向高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乱局之中,当用猛药。陛下此举,虽看似严苛,却是为了长远之计。
待江南士族的根基被彻底打破,新政落地生根,百姓自然能安居乐业。”
“可陛下的野心,太大了啊!”
刘一爆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斗。
“社稷为重,君为轻。陛下固然英明神武,可他太英明了,也太敢为了!
破祖制、改儒家、兴海军、拓疆土————
桩桩件件,皆是惊天动地之举。”
他望着远处宫墙巍峨的轮廓,眼中满是复杂的神色:“汉武帝雄才大略,却耗空国力。
隋炀帝开疆拓土,终致天下大乱。
秦始皇一统六国,却二世而亡。
这些先例,历历在目。
陛下的雄心,不知对我大明臣民来说,是福,还是祸啊!”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暮色笼罩了紫禁城。
叶向高看着刘一爆满是忧思的侧脸,心中也泛起了一丝波澜。
刘一爆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
陛下的手段太过凌厉,野心太过宏大,这般一往无前的姿态,的确让人既敬畏,又隐隐不安。
可他更清楚,大明积弊已深,若不彻底革新,便只能坐以待毙。
陛下的选择,或许是大明唯一的生路。
“刘公。”
叶向高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沉重。
“陛下心中自有丘壑。我等身为臣子,能做的,便是尽己所能辅佐陛下,在他行差踏错之时,及时规劝。至于未来如何,我们如何说得清?”
叶向高拢了拢身上的绯色官袍,继续温声劝道:“刘公连日操劳,面色瞧着不甚舒展,不如好生歇息一晚,明日还要处置票拟、协理政务,身子骨要紧。”
他心中暗忖,刘一爆这般郁郁,定是为了前日复社几名读书人因私报诽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