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看画面。他是在听声音。
那些声音,雨声,火声,呼吸声
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立体的空间。他不用看,就能“看见”那个破棚子有多小,火有多弱,夜有多冷。
他拍了一辈子时代剧,搭了无数精致的布景,设计了无数考究的光效。
但没有一个场景,象这个粗糙的,真实的破棚子这样,让他感到‘身在其中的寒意’。
安田公义不再说话。
他盯着火堆。盯着火光照亮的那两张脸,父亲脸上深刻的皱纹,儿子脸上未干的雨水。
他在想:这个镜头是怎么打光的?自然光?篝火光?补光了没有?
然后他意识到: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相信’了。相信这两个人是真实的,相信这个夜晚是真实的,相信这堆火是真实的。
而“相信”,是电影最昂贵,也最廉价的东西。
第十八分钟。
山顶,黎明前。
父亲,儿子,还有一个不知名的老人。三人坐在岩石上,背对镜头,面向东方。
漫长的沉默。
画面持续了整整一分钟,三个人一动不动,只有天空的颜色在缓慢变化。
从深蓝,到靛青,到淡紫。
久保诚矢感到喉咙发紧。
他看不懂这个画面的“意义”。三个人坐着不说话,算什么?算什么电影?
但他移不开眼睛。
因为他感觉到一种‘重量’。
什么‘重量’,不知道,但就是有‘重量’。
增村保造的呼吸变得很轻。
他看懂了。
不是看懂“故事”,是看懂电影本身。
武藏海在用画面说话。用海的灰,山的绿,路的泥泞,雨的狂暴,火的微弱,光的渐变,在说话。
说一种不需要翻译的话。
说一种直抵心脏的话。
增村保造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花了四十年创建的美学体系,精致的构图,戏剧性的光线,强烈的冲突,在这个粗糙的,真实的,沉默的画面面前,显得那么的。
多馀。
第二十分钟。
第一缕阳光。
金色。
不是柔和的、浪漫的金色。是锋利的、几乎刺眼的金色,象一把刀,劈开黑暗,劈开云层,劈开海面。
光芒泼洒下来的瞬间,整个银幕被染成炽热的金黄。
那三个背影,被镀上金边。
然后,画面渐黑。
二十一分十七秒。
放映结束。
黑暗中,只有喘息声。
松本部长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斗。
渡边部长还在擦眼镜,但动作很慢,很慢。
佐藤智子用手帕按着眼睛。
安田公义盯着空白的银幕,眼神空洞。
田中德荣依旧闭着眼,但眼角有湿润的痕迹。
增村保造一动不动,象一尊突然老去的雕塑。
久保诚矢的脸色在黑暗中苍白如纸。他感到一种陌生的东西在胸腔里翻涌,他竟然,竟然,竟然在这个时候,想家了!
第一排最左侧,永田雅一缓缓眨了两下眼睛。
在灯光亮起前的最后一瞬,他眼中有一丝极细微的、水光般的闪光。
然后,那丝光熄灭了。
灯光大亮。
刺眼的白光让所有人下意识地眯眼,转头,躲避。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动。
银幕是黑的。
但刚才那二十一分十七秒的光,已经烙进了每个人的瞳孔深处。
它没有讲故事。
它只是展示了海,山,路,人,雨,火,光。
但足够了。
足够让三十七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掌控着资源和人脉的“成功者”,坐在价值不菲的绒面座椅上,被最原始的光和声音。
审判。
现在,灯光刺眼。
寂静,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