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幕亮起。
画面是灰色的。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海,灰蒙蒙的山。
摄像头固定不动,整整三十秒,只有海浪单调的拍岸声。
营业部长松本低头看指甲。他昨晚在银座“琥珀”酒吧喝多了,指甲缝里还有点威士忌的焦糖色。他琢磨着等会儿要不要去洗手间洗一下。
财务部长渡边和宣传部长佐藤智子也差不多,他们偶尔抬头瞥一眼银幕。
“风景片?”松本用口型对渡边说。
渡边耸肩。
画面切换。一条泥泞的山路,空无一人。镜头缓慢前推,象在爬坡。草叶刮擦镜头的声音被放大,沙沙沙,沙沙沙。
安田公义皱眉。
“焦点有问题。”他低声对旁边的田中德荣说,“画面边缘是虚的。”
田中德荣点头:“手持摄影?太晃了。这种纪录片式的拍法,观众会晕。”
他们用专业的眼光挑剔着。这是他们的本能,用技术标准去解构一切,这样就不会被“内容”影响。
第五分钟。
人出现了。一个背影,背着柴,在山路上艰难行走。镜头没有跟上去,而是停在原地,看着那个人越走越远,变成一个小点。
久保诚矢的身体微微前倾。
他看不懂。
这不是叙事。没有冲突,没有转折,没有人物动机。就是一个人,在走路。
但他移不开眼睛。
那个人走路的姿势。
佝偻,沉重,每一步都象在和重力搏斗。久保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是小学教师,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风里来雨里去,背也是这样慢慢弯下去的。
他甩甩头。现在不该想这些。
第七分钟。
飞机的轰鸣声。
不是渐进的,是突然炸开的。巨大的,蛮横的钢铁嘶吼,从音响里喷涌而出,灌满整个放映室。
松本部长猛地一颤,手里的日程本差点掉地上。
渡边部长摘下眼镜,揉了揉耳朵。
佐藤智子捂住胸口。
画面依然是平静的山村。但声音把一切都撕裂了。
轰鸣持续了二十秒,然后渐远,变成背景里隐约的嗡鸣。
寂静重新降临。但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被侵犯过的寂静。
安田公义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他刚才想说“声音电平太高了”,但话到嘴边,变成了喉咙里一声含糊的咕哝。
田中德荣的手放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
第九分钟。
父亲和儿子出现。两人一前一后走。没有对话,只有脚步声,父亲的沉稳,儿子的浮躁。
增村保造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看懂了。
不,不是看懂“剧情”。是看懂了“节奏”。
父亲的每一步,和儿子的每一步,形成一种奇妙的对抗韵律。父亲快,儿子就故意慢半拍。父亲停下,儿子就多走两步。这不是表演,这是真实的,无法伪装的,两代人之间的重力场。
增村保造拍过无数父子戏。他教演员怎么演“代沟”,怎么演“和解”,怎么演“传承”。
但这里没有“演”。
这里只有存在。
他感到后背发凉。
第十二分钟。
暴雨。
画面瞬间暗下来,雨水疯狂泼洒。镜头剧烈晃动,雨水打在镜头上,画面破碎,模糊,失焦。
“技术事故。”安田公义忍不住低声说。
但没人附和他。
所有人都在看。
看父亲和儿子在暴雨中奔跑,看他们狼狈地躲进一个破棚子,看他们浑身湿透地挤在一起发抖。
松本部长的呼吸变慢了。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他刚进大映营业部,第一次跟剧组去外景地,也遇到这样的暴雨。他和当时的部长挤在一个帐篷里,又冷又饿。部长递给他半瓶清酒,说:“喝点,暖暖身子。”
后来部长退休了,他坐上了这个位置。
他再也没在暴雨中挤过帐篷。
渡边部长摘下眼镜,用袖子擦拭。擦了很久。因为不擦,就看不清画面,或者,是不想看清。
佐藤智子用手捂住了嘴。
画面里,父亲拧干衣服的水,递给儿子一件稍微干一点的外套。儿子接过,没说话,但穿上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沉默的、总是穿着旧西装的男人。她考上大学那天,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存折递给她。里面是他攒了十年的钱。
她后来给父亲买了很多东西,名牌皮带,高级手表,进口威士忌。
但父亲最常戴的,还是那块老式精工表。
第十五分钟。
雨停了。父子俩生起一小堆火。橙红色的火光在湿漉漉的黑夜里,小得可怜,但倔强。
依旧没有对话。
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衣服蒸腾水汽的嘶嘶声,还有远处隐约的、不知是野兽还是风的声音。
田中德荣闭上了眼睛。
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