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映高层专用的内部放映室,内部布局是标准的阶梯状下沉,一共八排,每排十二个座位,座椅的绒面是深红色的,在这个时代,还是好看又时髦的。
人已经来了大半,座位就是地位的等高线图。
各部部长选择了中后排的位置,这样既不会太靠前显得急切,也不会太靠后显得疏离。
不讨好,也不得罪。
这就是这么多年公司政治磨炼出来的本事,都已经形成本能了。
“武藏监督的这次试映会。”营业部长松本正在擦镜片,“时间点很微妙啊。好象对盂兰盆节档期有想法?”
声音不大,刚好够旁边两人听见。
财务部长渡边正在等待的间隙看他的报表,头都没抬:“增村导演的片子走势正好。上座率八成。怎么让?”
轻描淡写。
宣传部长佐藤智子四十出头:“他在琉球一个月,一张剧照,一段花絮,甚至一封电报都没寄回来。没有宣发素材,没有预热,没有话题。”
她顿了顿。
“怎么上?”
又是三个字。
三句话。一句疑问,两句否定。
三个部长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结论。
不可能。
松本笑了笑,“也是。”他说,合上报表,“晚上银座,老地方?听说‘琥珀’新进了一批苏格兰单一麦芽。”
渡边终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行。七点?”
“七点半吧,我得先去趟银行。”
接下来的话题,就没再提过武藏海和他的电影一句,都是对试映会后的安排。
前排,三位导演听到了后面的窃窃私语,他们座位是放映室的正中间,是“王者之位”。
田中德荣皱了皱眉,不是对话题不满,而是对“在放映室里谈闲事”这种失礼行为不满。
他侧过脸,看向旁边的安田公义。
田中德荣微微侧身,开口:“听说,这次全是在冲绳群岛实景拍摄的。”
安田公义翘着腿:“年轻人是有精力啊。我们当年拍《宫本武藏》的时候,也在山里待了三个月。”
“然后呢?”田中德荣笑了笑,“剪片子的时候才知道痛。实景的光线不可控,天气不可控,演员状态不可控,最后还是要回演播室补拍。”
“学费总要交的。”安田公义说。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相视一笑。
那眼神里没有言语,但彼此都懂:他们也不在乎试映会。
他们在乎的,是更根本的东西。
秩序,资历,以及自己在这个秩序中的位置。
武藏海彻底打破行业资历,无视前辈,甚至自己制定规则的行为,触碰的不是某个人的利益,而是这个行业的根基。如果人人都可以这样,那他们这些花了二十年才爬到今天位置的人,算什么?
在他们两人中间,增村保造始终没有动。
他今天特意穿了拍摄《华丽的角斗》时那件导演马甲,深灰色,多口袋,袖口有轻微磨损。
他闭着眼睛,身体微微后靠,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指尖在缓慢地、无意识地捻动着一颗衬衫袖扣。
那是他在片场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从头到尾,他没有说一个字。
甚至没有对后排的议论和前排的对话,表现出任何一丝反应。
就象一尊被供奉在神龛里的雕像。
那在场的人里,有人是真正的在乎武藏海的新片,特意赶来看的吗?
有的,是有的,人就在第二排,右侧角落的位置。
久保诚矢和田边勇一早早的就坐好了,没错,现在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他们是真正赶来看试映会的。
从进来到现在,两人的话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武藏海到底拍了什么。
甚至他们的座位都不是因为地位才选择的这里,而是纯粹因为这里不显眼而且视野足够好,可以观察全场,又不至于成为焦点。
“部长,您看前排。”田边勇一用眼神示意增村三人的方向,“那三位今天的气场可不太对。”
久保诚矢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西装下摆:“增村保造被一个新人威胁到了地位,当然不会开心了。田中德荣和安田公义?他们是在维护自己的地位罢了。换位思考,你在片场跑腿十年才做到的椅子,现在别人用了两年就坐上了,换成是你,你也受不了。”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所有人心里那点小九九,他都清楚。
“营业部、财务部、宣传部各部部长都到了。”久保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觉得,武藏海会拿出什么样的东西?”
田边勇一愣了愣:“这个”
他想顺着领导的话去说:“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吧,没有明星,场景也很简单。在盂兰盆节这种档期,恐怕”
“恐怕什么?”久保打断他,“恐怕没人看?票房会惨败?”
田边勇一点头。
久保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空荡的银幕上。巨大的白色幕布,象是一张空白的画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