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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口口声声要拍《那山那人那狗》,自认为高明地把取景地从山区改到海岛,美其名曰“用大海的隔绝感替代大山的阻隔感”。
他以为自己要表达的是“传承与坚守”。
但他传承的是什么?坚守的又是什么?一个被抽空了真实血肉,只剩下温情空壳的概念吗?
他消费着这里的海与天,却拒绝聆听这片土地最沉重的呼吸与呜咽。他的摄像头,原本应该对准真实,却险些成了制造精致谎言的工具。
一种冰冷的,带着自我唾弃的愤怒,缓慢地从心底滋生。
然后。
一道撕裂天空的闪电,劈开了所有自怨自艾的迷障。
我他妈才不是日本人!
穿越者的愤怒瞬间找到了最坚固的支点。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绝不会是!
我来到这个时代,就是为了不择手段地,争名!夺利!
那我为什么要被他们的规则束缚?为什么要回避他们不敢面对的东西?
灵感如岩浆喷发,炽热而狂暴。
飞机的轰鸣?那不就是最刺耳、最现代的“山外来音”吗?它比任何牛仔裤、任何都市回忆,都更能象征工业化、强权化对宁静乡土、对传统生活节奏的野蛮入侵与撕裂!这是活生生的,无可躲避的冲突源!
窗外的狂风暴雨?那不就是最极致、最原始的“自然阻隔”吗?它比任何静谧的、只是作为背景的远山,都更能具象化人类在天地伟力面前的渺小,以及在这渺小中迸发出的,相依为命的极致情感!
本地人的沉默?那不就是最深邃、最厚重的“历史失语”吗?它与电影里父亲那深沉、不善表达的“情感失语”,一外一内,一历史一当下,形成何等震撼的复调与共鸣!沉默,可以是麻木,也可以是承载一切的海洋!
为什么要逃避?为什么要忍受?
这些声音,这些景象,这些情绪。它们就是琉球本身!是最鲜活、最粗粝、最真实的素材!他的电影,不应该避开它们,而应该吞噬它们,消化它们,让它们成为自己骨血的一部分!
真正的高明,从来不是对原作的卑劣模仿,把《那山那人那狗》从山区搬到海岛,换汤不换药,那算什么创作?那只是投机。那不叫传承,那是懦夫的行径。
传承,是接过那内核的火种。
那种对沉默者的关注,对微小情感的珍视,对“理解之不可能”的坦然面对。
他来到琉球,不是来复刻一场温情的幻梦。他是来见证,见证这片土地的伤与韧;他是来掠夺,掠夺这一切痛苦与沉默中的力量;他是来锻造,用这些真实的粗粝颗粒,锻造出一部属于他武藏海的,独一无二的《那山那人那狗》!
“呼——”
武藏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潮湿的空气中凝成一道短暂的白雾。眼中所有的空洞、迷茫、疲惫,在这一刻被焚烧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狞厉的清明与狂热。
武藏海猛地转身,不再看窗外的风雨。
他走到房间角落,翻出这些天录音师青木一郎录制的环境音频磁带,里面有海浪声、风声、村民的交谈片段,当然,也有那些无法忽略的飞机引擎声。
他把磁带塞进播放机,按下按钮。
“嗡————————”
熟悉的轰鸣从扬声器里涌出,充满整个房间。
但这一次,武藏海没有皱眉,没有烦躁。
他闭上眼睛,认真聆听。
然后,他走到桌前,翻开了那本被反复修改的《那山那人那狗》剧本。
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停顿了三秒。
接着,他开始书写。
不是修改,不是调整,是重铸。
笔尖在纸面上飞速滑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窗外,台风依然在咆哮。
但武藏海已经听不见了。
他听见的,是电影的声音。
是历史与个人交织的声音,是隔阂与理解角力的声音,是沉默者终于被赋予声音的声音。
灵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那些曾经被视为阻碍的一切,此刻都化为了最鲜活的素材,最锋利的表达。
他越写越快,越写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