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就不可能依旧。
武藏海坐在旅馆二楼的房间里,通过窗户望向外面的狂风暴雨。雨点象石子一样砸在玻璃上,发出密集的撞击声。远处,原本碧蓝的海面变成了翻滚的铅灰色,浪头在风中破碎成白色的泡沫。
距离那次沉默的对峙已经过去了几天,但拍摄依然没有起色。飞机噪音依旧准时出现,象一把看不见的锯子,反复切割着每一条精心准备的镜头。而琉球群岛的天气更是变幻莫测,今天早上还只是阴云密布,中午就演变成了这场正面袭来的台风。
得了,这下连“不顺利”也没有了。直接没得拍了。所有人都被困在了这间旅馆里,哪也去不了。
“监督。”大村秀五的声音干涩,打断了武藏海的视线,“情况有点不太好。
武藏海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他们脸上。“说。”
大村深吸一口气:“团队士气已经到极限了。特别是几个从东京跟来的年轻场务和灯光助理,他们开始公开抱怨了。”
“抱怨什么?”武藏海的语气很平静。
大村顿了顿,艰难地复述:“他们说‘为什么非要来这鬼地方拍?’‘成天被飞机吵,预算都浪费在等时间上了!’‘在东京的演播室里搭景拍,又快又省钱,不是更好吗?’”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他们甚至说说这个决策是‘监督的错’。”
房间里空气一滞。
武藏海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恩”了一声,目光又飘向窗外。
大村秀五等了等,见他没有反应,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另外时间。今天已经是七月十号了。”
他从文档夹里抽出一张简易的进度表,上面用红笔划出的“预计完成线”和实际缓慢蠕动的“当前进度”之间,裂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
“按现在的效率…我们绝对,绝对赶不上盂兰盆节的档期。前期所有赶工,都白费了。”
“恩。”武藏海依旧是一个音节。
大村秀五和另外三人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监督的反应太奇怪了。这不象他。
“还有东京那边。”大村秀五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小林正辉,刚用加急传真发来消息。”
这次,武藏海终于转过了头。
“他说。”大村秀五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久保部长手下的那两个导演,小森政夫和池田広明不知用什么理由说服了上面,已经获得了‘组建基础摄制团队’的许可。
虽然不是正式开机,但人手、设备,他们已经在调动了。小林课长判断‘东京恐有大变’。久保,可能要有动作。”
三重压力,象三块冰冷的巨石,一块比一块沉重地砸在这间狭小的房间里。
内部人心涣散,工期濒临崩溃,外部强敌磨刀霍霍。
任何一个正常的项目领导者,此刻都应该拍案而起,或紧急会议,或激励人心,或调整策略。
但武藏海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在大村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开,重新投向窗外那片狂暴的,被雨水模糊的天地。
“监督?”大村秀五忍不住唤了一声。
“恩,知道了。”武藏海的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那我们”
“你们先出去。”
“什么?”大村一愣。
“出去。”武藏海重复,语气里没有商量。他抬起手,挥了挥。“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河井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被青木轻轻拉了一下。土方铃音担忧地看着武藏海,最终还是跟着大村秀五,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门轻轻关上。
房间里只剩下风雨敲打玻璃的噪音,和武藏海自己的呼吸声。
他依旧坐着,一动不动。
但内心,一场远比窗外台风更剧烈,更混沌的风暴,正在席卷一切。
那些沉默老人浑浊的眼神,那句刺痛灵魂的汉语,这些天挥之不去的飞机轰鸣,还有此刻窗外这咆哮的自然伟力。
他一层层剥开自己的内心,查找那些触动的根源。
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个过客,一个看中这里风景,来这里取景的导演。他看中的是这里的碧海蓝天,白沙滩,红瓦屋顶,是那些可以用来构成“美丽画面”的元素。
但。那些老人的眼睛告诉他:不是的。
他和其他踏上这片土地的日本人没有区别。都是“他者”。都是带着目的而来,攫取所需,然后离开的“外人”。
他是另一类的殖民者,用镜头和胶片,而不是枪炮与条约。
美军飞机的噪音,日复一日地撕裂这片天空。他和他团队的反应是什么?
皱眉,捂耳,抱怨,想着如何避开它,如何“解决”这个“技术问题”。
这和那些最终选择沉默,选择“习惯”的琉球老人,在本质上何其相似?
都是在无法抗衡的强加之物面前,一种被迫的,屈辱的忍受。
他看见了风景,却对这片土地肌肤上最显眼的伤疤,视而不见,甚至嫌它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