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了母亲的呵斥,朝盈再不敢说想回家的话。
六岁的孩子,其实也是会看脸色的。
一顿饭吃的闷闷不乐,分明是上好的菜肴,朝盈却味同嚼蜡。
郑姨娘也没再跟她说过一句话,只是在饭毕,丫鬟们收拾了碗筷,带朝盈去沐浴的时候,才跟过去。
沐浴用水的温度正好,颜色微白,还飘着花瓣,散发着阵阵乳香和花香。
郑姨娘坐在一边,看着丫鬟帮朝盈擦身子。
看着看着,她叹道:“阿盈,总有一日,你会理解娘的用心。”
朝盈刚想说什么,有丫鬟来报,说是侯爷来了。
郑姨娘便嘱咐人,沐浴毕后,带朝盈去睡即可。
那夜,直到月上中天,暮色浓到化不开,连高悬的明月都撑不住,扯过一片乌云挡住脸时,朝盈才堪堪睡着。
这里的床和被子都很软,但就是令人辗转反侧。
梦里也并不安生,一会儿是父亲含笑的脸,一会儿是母亲陌生的背影,一会儿是故乡漫天的芦花,一会儿又是侯府压抑的高墙……
到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忘记,到底做了什么梦了。
次日寅正三刻,天还蒙蒙亮,快雪轩的灯便已亮了。
朝盈昨日夜里没睡踏实,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被丫鬟唤起时,还有些懵懂。
郑姨娘早已收拾妥当,见她这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蹙了蹙眉,吩咐道:“听雪,去沏盏浓酽的茶来,给姑娘提提神。”
温热的茶汤入口苦涩,朝盈因此,被激得清醒了几分。
郑姨娘将她拉到妆台前,亲手替她抿了抿鬓角,又正了正衣襟上小小的蝴蝶扣,声音压得低低的:“侯府上规矩多,来的时候,你也听张妈妈讲了……一会儿到了太太跟前,打起精神来,问什么答什么,不可躲闪,更不可胡乱说话,记住了么?”
朝盈看着镜中母亲严肃的脸,点了点头。
出了快雪轩,天色方透出些蟹壳青。
府中各处已有人走动洒扫,见了她们,俱是无声行礼。
穿过几道月洞门、游廊,方至窦夫人所居的正院。
堂内早已灯火通明,窦夫人端坐于上首的紫檀木圈椅上,穿着家常的宝蓝色缂丝袄裙,头上只簪一支碧玉簪,通身气度沉静。
下首右侧坐着三位姑娘,左侧则侍立着何、王、李三位姨娘,见郑姨娘带着朝盈进来,目光都若有若无地扫了过来。
“给太太请安。”郑姨娘领着朝盈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窦夫人“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朝盈身上,打量片刻,方淡淡道:“这就是盈姑娘?过来些,让我瞧瞧。”
朝盈依言上前几步。
窦夫人拉过她的手,触手只觉得这孩子手心微凉,指尖还有些不易察觉的轻颤。
她问了几句“多大年岁了”、“在家可曾开蒙读书”、“住得可还习惯”。
朝盈一一答了,声音虽细,倒还算清晰。
“既进了府,便是自家孩子。”窦夫人松开手,指了指右侧那三位姑娘:“这是你大姐姐云瑾,二姐姐云璎,三姐姐云瑶,日后一处做伴玩耍,也好有个照应。”
朝盈这才敢抬眼细看那三位傅家小姐。
居首的大姑娘傅云瑾,约莫十二岁年纪,穿着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下系葱绿盘金彩绣绵裙,眉眼已初具少女的秀丽,神态端庄静默,颇有长姊风范。
她只对朝盈微微颔首,唇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浅笑。
二姑娘傅云璎约莫八九岁,着一身海棠红撒花洋绉裙,外罩雪青坎肩,生得眉目如画,只是眼神略有些清冷,打量着朝盈时,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最小的三姑娘傅云瑶,才六七岁模样,与朝盈年岁相仿。
她穿着石榴红遍地锦小袄,项上戴着赤金璎珞圈,一张圆润的苹果脸,眼睛又大又亮,此刻正好奇地瞅着朝盈,见她看过来,还偷偷做了个鬼脸,被身边的奶嬷嬷轻轻咳了一声,才赶紧坐正。
郑姨娘见状,忙轻轻推了推朝盈的背,低声道:“去,跟姐姐们见礼,往后多跟姐姐们一处玩耍。”
朝盈看着那三位周身绫罗、珠翠环绕的姑娘,只觉得她们像是画里走下来的人,光彩照人,与自己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越想,她心里就越发怯,脚像钉在地上似的,挪不动步子,只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堂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何姨娘用帕子掩了掩嘴角,王姨娘眼观鼻鼻观心,李姨娘则悄悄瞥了郑姨娘一眼。
郑姨娘干着急时,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少年清朗的嗓音:“给母亲请安,儿子来迟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傅惟言大步走了进来。
他今日换了身雨过天青色暗纹箭袖锦袍,腰束玉带,更衬得面如冠玉,神采飞扬。
他的到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窦夫人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旋即松开,只道:“无妨,且坐下吧。”
傅惟言笑嘻嘻地行了礼,目光在堂内一扫,掠过那三位妹妹,最后在低头缩在一旁的朝盈身上顿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