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前放着一碗大叶茶,茶汤已经凉了,但他一口没喝。
如果你不仔细看,这就是一个进城卖菜、累了歇脚的老农。
但如果你仔细看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阴影里,虽然低垂着,但却时刻在扫描着,茶馆外街道上的每一个动静。
是陈墨。
他没有离开饶阳。
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
虽然火车站炸了,但日军的反应速度超出了他的预料。
外围的封锁网不仅没有松动,反而更紧了。
而且,他手里还有一批没来得及运出去的武器。
那是根据地的血。
他不能丢下不管。
“听说了吗?城门口的皇军撤了一半。”
邻桌两个闲汉正在低声议论。
“真的假的?前两天不还查得跟筛子似的吗?连大粪车都要捅两枪。”
“真的!我刚从南门过来。原本那挺机关枪都撤了,只剩下几个伪军在站岗。说是……说是大太君发话了,要恢复市面,不能把老百姓都吓死了。”
“那是好事啊!我那两筐鸡蛋正愁运不出去呢!”
陈墨的手指,轻轻地在桌面上敲了一下。
在这个节骨眼上,撤兵?
这不符合常理。
除非……
他的脑海里,迅速浮现出那个未曾谋面,代号为“鹰”的女人的侧写。
冷静,残忍,善于心理战。
“欲擒故纵。”
陈墨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这是个陷阱。
一个敞开了大门,却在门坎上抹了毒药的陷阱。
她在等他动。
只要他一动,那张看似松开的网,就会瞬间收紧,把他死死地勒住。
“有点意思。”
陈墨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茶很苦,涩得舌头发麻。
但他喜欢这种苦味。
这能让他时刻保持清醒。
就在这时。
街道上突然传来了一阵汽车的引擎声。
声音很低沉,很稳。
陈墨放下茶碗,压低了草帽的帽檐。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处于一种随时可以暴起发难、或者迅速逃遁的姿势。
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地从茶馆门口驶过。
车速很慢,慢得象是在散步。
车窗是摇下来的。
陈墨的目光通过草帽的缝隙,穿过茶馆略显浑浊的空气,投向了那辆车。
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女人。
她侧着脸看着窗外的街道。
那是一张很美的脸。
皮肤很白,鼻梁挺直,侧脸的线条如同雕塑般精致。
她戴着一顶带面纱的小礼帽,看不清眼神,但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高高在上的冷漠,却象是一根刺,扎进了陈墨的眼睛里。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两人的距离不过十米。
中间隔着一道木栏杆,隔着几个闲汉,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血与火的屏障。
陈墨没有动。
他的呼吸甚至都没有乱。
就象是一块石头,一棵树,一粒尘埃,静静地融化在这个喧嚣而又死寂的茶馆里。
但陈墨知道。
那就是她。
高桥由美子。
那个在他脑海里仿真了无数次。
那个给他和他的战友们带来无尽灾难的敌人。
车里的高桥由美子,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
她的头微微转了一下。
那双藏在面纱后的眼睛,朝着茶馆的方向,扫了一眼。
那是一道没有任何焦点、却又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目光。
冷。
陈墨感觉自己的皮肤上,泛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那是两只顶级猎食者,在丛林中擦肩而过时,特有的、来自本能的感应。
但她没有停。
车也没有停。
黑色的轿车,象是一条优雅的黑鱼,滑过了这条街道,消失在了街角的尽头。
只有那股淡淡的、不属于这个尘世的香水味,还残留在空气中,与茶馆里的汗臭味格格不入。
陈墨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如果他刚才哪怕有一丝的慌乱。
或者眼神有一丝的杀意,那个女人的直觉,绝对会让她立刻停车。
到时候,就是一场不死不休的血战。
“好险。”
陈墨从桌上摸出两张法币,压在茶碗底下。
他站起身,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等了足足五分钟,直到确认那辆车真的走远了,才混在一群出城的菜农身后,慢慢地走出了茶馆。
陈墨走在街道上,看着那些为了生计而奔波的百姓,看着那些残破的店铺。
他的心里,却异常的平静。
他见过她了。
虽然只是一个侧影,一个眼神。
但这已经足够了。
对手不再是一个虚幻的代号,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