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看着他。
这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汉奸”,此刻在月光下,却显得如此真实,如此可悲。
他并不是天生的坏种。
只是一个在夹缝中求生、被时代洪流裹挟着、最终迷失了方向的普通人。
“张团长。”
陈墨开口了,称呼变了。
“过去的事,翻篇了。”
“从你带着弟兄们调转枪口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把那张狗皮,给扒下来了。”
“八路军不看出身,只看表现。只要你真心抗日,只要你手里的枪是对着鬼子的,那你就是我们的同志,是我们的战友。”
张金凤的身子猛地一震。
他转过头,看着陈墨。
那双总是充满了算计和狡诈的眼睛里,此刻竟然隐隐有泪光闪动。
“同志……”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这是个多么陌生的词汇啊。
在国军那里,他是“匪”。
在日本人那里,他是“桑”,是“猪”。
在老百姓嘴里,他是“狗汉奸”。
只有在这里。
在这片刚刚经历过血战的旷野上,在这个年轻的八路军教员嘴里,他听到了这两个字。
“好!”
张金凤猛地一抹脸,大声吼道。
“就冲这两个字!我也要把这条命,卖给八路军!”
……
车队在天亮前,抵达了一个新的落脚点——大王庄。
这里也是二十二团控制的堡垒村之一,地道系统虽然不如北小王庄完善,但也足够容纳这几百号人。
张金凤他们虽然投靠了,但陈墨自然不会直接将他们带回三官庙地道里。
队伍停了下来。
两拨人马,泾渭分明地站在打谷场上。
气氛依然有些尴尬。
八路军战士们看着那些伪军,眼神里依然带着警剔和厌恶。
毕竟,就在昨天,这些人还是他们的敌人,身上穿着的那身黄皮,就是罪恶的像征。
而那些伪军也有些手足无措。
他们习惯了欺压百姓,习惯了那种兵痞作风。
现在到了这纪律严明的八路军队伍里,一个个都象是做错了事的孩子,缩手缩脚。
“都在看什么?!”
张金凤跳下马,一瘸一拐地走到队伍中间。
“都给老子把那身皮脱了!”
他一边吼,一边带头解开了自己军装的扣子。
“穿着这身狗皮,老子浑身刺挠!脱!都脱了!”
伪军们面面相觑,但在团长的带领下,纷纷开始脱衣服。
一件件黄呢子军装被扔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露出来的,是五颜六色的衬衣、汗衫,有的甚至光着膀子。
那是一具具瘦弱布满伤痕的身体。
那是中国农民的身体。
“烧了。”
张金凤手里举着一支火把。
“从今天起,世上再没有治安军第一团。”
他将火把扔进了那堆衣服里。
“轰!”
火焰腾起。
黄色的军装在火中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张金凤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那是他在告别。
告别那段屈辱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告别那个曾经为了活命而不得不弯下脊梁的自己。
“王政委。”
陈墨转过身,对迎出来的王成说道。
“给新同志们发军装。如果没有,就先发臂章。”
“还有开饭。”
“让他们吃顿饱的。吃咱们八路军的饭。”
大王庄的清晨,炊烟袅袅。
几口大锅架了起来,里面煮着刚刚抢回来的白面疙瘩汤,还放了缴获的午餐肉。
香味飘满了整个村子。
那些刚刚脱了狗皮的战士们,捧着粗瓷大碗,蹲在地上,狼吞虎咽。
他们吃得满头大汗,吃得泪流满面。
这是人的饭。
这是尊严的味道。
一个年轻的八路军小战士,端着一碗汤,走到了一个光着膀子的“新兵”面前。
那个新兵,正是昨天那个被山本羞辱的排长。
“给,兄弟。”
小战士有些羞涩地笑了笑。
“锅底捞的,肉多。”
排长愣住了。
他看着那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八路军战士,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疙瘩汤。
他的手在颤斗。
“谢……谢谢……”
他接过碗,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喝着。
眼泪掉进汤里,咸咸的。
但他觉得,这汤真甜。
陈墨和张金凤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
“陈教员,”张金凤感慨道,“我老张这辈子,服过很多人。服过大帅,服过太君,也服过戴老板。但那是怕,是畏。”
“唯独对你,对八路军。”
“那是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