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已至初春,但黄河,还没到完全开冻的时候,宽阔的河面上,结着一层灰白色的冰层,冰层下面能隐约听见,那被压抑了一个冬天的河水,在“咕噜、咕噜”地,不甘心地涌动着。
陈墨他们就是踩着这不知有多厚的冰层,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河对岸那片属于山西地界的土地走去。
队伍是在三天前的夜里,从延安出发的。
没有欢送,也没有仪式,就象一群最普通的、要去前线换防的士兵,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黄土高原的夜色之中。
他们的身上,都换上了最不起眼的老百姓的黑色羊皮袄和毡帽
脚上,蹬着老乡们自己做的厚厚的毡疙瘩鞋。
看起来,就象一群要去“走西口”讨生活的普通陕北汉子。
只有那被他们用油布仔细包裹着一支支崭新“莫辛纳甘”,和那些鼓鼓囊囊的、装满了子弹和手榴弹的背包。
才泄露了他们真实的身份。
他们是一把刀。
一把被组织上寄予了厚望的、即将要插向敌人心脏的最锋利的尖刀。
而他们此行的第一站,就是要先穿过阎锡山的地盘。
山西在这个时代是个很奇怪的地方。
这里名义上是国民政府的第二战区。
到处都挂着青天白日的旗子。
但实际上,这里姓“阎”。
是“山西王”阎锡山经营了几十年的、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
在这里,除了国民政府的法币。
还流通着一种只有山西本地才认的“晋钞”。
这里的军队有中央军和晋绥军,还有新空。
势力犬牙交错,互相提防,又不得不在“抗日”这面大旗下,进行着一种极其脆弱的、表面的合作,形成了一种全国独一份的复杂的政治生态。
陈墨他们要穿过这片比敌占区还复杂的三不管地带。
靠的,不是武器。
而是路引。
一种由八路军驻第二战区办事处和阎锡山的“公道团”共同签发的特殊通行证。
有了这玩意儿,只要你不去招惹日本人,也别喊什么“打倒地主老财”的口号。
大部分的时候,晋绥军的哨卡,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过去。
他们在黄河东岸一个名叫“碛口”的古镇,找到了地下交通站的连络员。
碛口,曾经是黄河上最繁华的水陆码头之一。
镇子上那由黄土和石头垒起来的、层层叠叠的窑洞式建筑,从河滩一直延伸到山顶,看起来象一座巨大而又古朴的黄土金字塔。
镇子上,至今还保留着明清时期那些富甲一方的商号的高墙大院,和那条被岁月磨得油光锃亮的、青石板铺就的主街。
但现在,这里也箫条了。
日本人占了太原,断了水路。
曾经那千帆竞渡、驼铃叮当的景象,早已不见了踪影。
只剩下几个无所事事的、穿着破烂皮袄的船工,蹲在早已干涸了的码头上,就着冰冷的河风,抽着同样是冰冷的旱烟。
连络员是镇上“德义源”布庄的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帐房先生。
他为陈墨他们准备了新的身份,——一支从陕北过来贩卖皮毛的商队。
也为他们准备了十几匹精壮的骡子,和那足以以假乱真的、盖着阎锡山“西北实业公司”大印的通行路引。
“同志,”临行前,那个帐房先生将一份手绘的地图,和一小袋沉甸甸的银元,塞到了陈墨的手里,“出了碛口,往东,就全是阎长官的地界了。”
“路上关卡多,眼线也多,你们要多加小心。”
“记住咱们的纪律,多看,多听,少说话。”
“遇到晋绥军的哨卡,别硬闯,该打点的,就打点,该叫长官的,就叫长官。”
“他们虽然跟咱们不是一条心,但毕竟,也还在打鬼子,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陈墨点了点头,知道这就是统一战线的复杂性,也是这场战争最真实也最无奈的一面。
队伍,重新上路了。
有了骡子和那份比枪还管用的“路引”。
他们的行进速度,快了很多,穿过了吕梁山那连绵不绝的沟壑和山梁,走在了那条承载了千年历史的汾河的河谷里。
沿途他们看到了很多在太行山里看不到的景象。
他们看到在一些比较大的县城里,竟然还能看到悬挂着“民族革命同志会”牌子的崭新的办公楼。
楼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些穿着学生装的年轻的男女。
他们是阎锡山“新政”的产物,是他用来与共产党争夺青年和民心的资本。
而在一些乡下的村庄里。
墙上不仅刷着八路军的“武装保卫华北”的标语。
也同样刷着晋绥军的“民族至上,国家至上”的口号。
甚至,还有一些早已褪了色的、日本人留下的“建设王道乐土,共存共荣”的宣传画。
三种截然不同的主义和信仰。
就这么荒诞地涂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