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声音里充满了最极致的不可思议,和最宿命般的荒诞。
起士林西餐厅三楼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连窗外那有轨电车驶过时,发出的“哐当、哐当”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沉清芷感觉自己的心脏,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捏了一下。
然后又被重重地扔回了,那早已波涛汹涌的胸腔里。
她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
这张她曾在武汉的雨夜里,无数次回想,也曾在特训营那冰冷的泥地里,作为最后慰借的脸。
他瘦了,也黑了,鼻梁上那副金丝眼镜,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斯文。
却也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距离感。
但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又仿佛能在不经意间将你所有心事都吸进去。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还是和几年前在武汉大学的教室里,那个下午一模一样。
可他不是应该,已经……牺牲了吗?
在太行山那场据说极其惨烈的反扫荡里。
尸骨无存……
连重庆的报纸上都刊登了,国民政府为他追授“抗日烈士”的,表彰令。
她甚至还曾为此偷偷地哭过一个晚上。
那现在坐在她面前的这个,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西装,浑身散发着一股子,她最讨厌的汉奸和投机商人味道的男人。
又是谁?
无数的疑问象一团乱麻在沉清芷的脑子里疯狂地搅动着。
但她终究是在重庆那个地方,被用最残酷的方式淬炼过的军统特工。
仅仅几秒钟的失神之后。
她脸上所有的震惊和波澜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沉清芷缓缓地拉开了陈墨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然后对着走过来的侍者,用一种不带任何温度的语气,说道:
“一杯一样的。”
“不加糖,不加奶。”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武汉那间咖啡店里,只不过这一次没有林晚,也没有温情……
陈墨也同样有些惊讶,没想到来的人竟是她!
他仔细打量着沉清芷,发现眼前的这个女人也变了,变得让他有些陌生,也有些心惊。
一头干练的齐耳短发。
身上那股子属于大小姐的娇俏和天真,也早已荡然无存,而是一种如同出鞘的利刃般的锋利和危险。
尤其是她的那双手。
那双曾经只会弹钢琴和端红茶杯的纤纤玉手。
如今指节处却多了一层薄薄的茧。
陈墨知道,现在坐在他面前的已经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他一句话而脸红心跳的沉家大小姐了。
而是一个和他一样,手上沾满了鲜血和罪恶的同类。
一个代号为伶人的军统杀手。
“好久不见。”
还是陈墨先开了口。
他端起咖啡杯对着沉清芷遥遥地举了一下,嘴角勾起了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容。
“沉小姐真是越来越漂亮了,也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
“彼此,彼此。”
沉清芷也端起了侍者刚刚送上来的咖啡。
她没有喝只是用那双冰冷而美丽的眼睛,看着陈墨。
“是该叫你顾先生……还是叫你陈先生,你也同样让我很惊喜。”
“我还以为能舍生忘死,为国捐躯的陈烈士,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却没想到原来也只是个会借着女人的裙带,在敌人的心脏里苟且偷生的俊杰。”
她将“烈士”和“俊杰”这两个字,咬得极重,那里面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嘲讽和鄙夷。
象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狠狠地扎向了陈墨那最敏感的地方。
陈墨却笑了。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辩解,只是放下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隔着那张小小的圆桌看着沉清芷。
然后,用一种近乎于情人耳语般的,暧昧声音,轻声说道:
“那只能说明沉小姐,你还太年轻。”
“不懂得有时候,活着比死了,需要更大的勇气。”
“也更有用。”
他的眼神很热,热得象一团火焰。
烫得沉清芷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半拍。
她以为自己经历了那么多,以为早已对这些男女之间的感情没有什么感觉了,但在面对陈墨时,她觉得自己还是武汉那个富家小姐。
她下意识地想要将身体向后躲,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象是被,陈墨那双眼睛给牢牢地,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你……”
沉清芷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放弃了所有无谓的试探,直接切入了正题。
“我想做什么?”
陈墨重新靠回了那柔软的沙发里,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我能做什么?”
“我不过是一个被国共两党,都当成英雄供在牌位上,却连抚恤金都发不下来可怜的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