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北平,东交民巷。
维也纳咖啡馆里,暖气开得很足。
空气中飘浮着一股只有在这种高级地方才闻得到的,混合着现磨咖啡豆的焦香、烤吐司的麦香和进口雪茄那醇厚烟草味儿的安逸味道。
留声机里正放着一首慵懒的法国香颂。
女歌手那梦呓般的嗓音,象一双柔软没有骨头的小手轻轻地搔刮着,在座每一个同样是无所事事的客人的心。
陈墨要了一杯黑咖啡。
没加糖也没加奶。
那股子焦糊的苦涩的味道,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才能让他那颗有些麻木的心,感觉到一丝清醒。
他的面前摊着一份当天的《庸报》。
报纸的头版头条,用醒目的黑体字,刊登着一条关于“大东亚圣战”的最新捷报。
“皇军精锐再临长沙,湘水之畔捷报频传。第九战区薛岳部节节败退,望风披靡。帝国三个月内解决‘中国事变’之目标,指日可待……”
文章写得洋洋洒洒,充满了胜利者的傲慢和谎言。
配图是一张经过精心挑选的照片。
照片上几个身材矮小、面带笑容的日军士兵,正将一面巨大的太阳旗,插上了一处被炸成废墟的华夏军队的阵地之上。
陈墨静静地看着,那张照片那个站在旗帜下正对着镜头得意洋洋地,挥舞着剌刀的日本兵。
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那只盛着滚烫咖啡的骨瓷杯子,在他的手中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咯吱”声。
他的思绪仿佛穿透了这张薄薄的报纸。
穿透了这间充满了暖气和香颂安逸的咖啡馆,飞向千里之外的沦陷的古都,那片他从未去过却又仿佛身临其境的血与火的战场……
湖南,长沙,新墙河防线。
唐小景正和几十个弟兄蜷缩在一条又湿又窄的交通壕里 ,象一群被活埋了的耗子。
他们的脚下是没过脚踝冰冷的红色的泥浆。
那红色不是土的颜色。
是血的颜色。
头顶上日军的九二式步兵炮和九七式迫击炮的炮弹,正象一群不要钱的冰雹,拖着令人牙酸的尖啸,一遍又一遍地将他们头顶上,那片早已被炸得如同月球表面般的阵地来回地翻耕着。
“轰!轰隆!”
每一次爆炸都让整个大地都跟着剧烈地跳动一下。
泥土、碎石和不知是谁的残缺的肢体,被巨大的气浪掀上天空又“噗噗通通”地,掉进他们所在的这条狭窄的壕沟里。
唐小景的身边就落下来半截还穿着草鞋的人腿。
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感到害怕或者恶心了,只是麻木地将那半截还带着一丝温热的腿拨到了一边。
然后继续将自己的身体更深地贴向那潮湿的壕沟的内壁。
唐小景今年才十九岁。
一年前他还是长沙城里雅礼中学的一名高三学生。
他的父亲在城里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米行。
而他本该在今年夏天考上一所好的大学。
然后像父亲所期望的那样,成为一个体面的受人尊敬的医生或者律师。
但这一切都毁了,都毁在了那场名叫“文夕”的大火里。
那场至今都无人负责的烧了三天三夜的冲天大火。
将他那曾经充满了米香和欢声笑语的家,连同那老实本分的父亲和还在绣着嫁衣的姐姐,都烧成了一捧无法辨认的黑色的焦炭。
从那天起。
唐小景就脱下了学生装,穿上了这身不合身的军装,添加了驻守长沙的第十军。
他现在不想当什么医生了,只想当一个能杀鬼子的兵。
为他的家人,也为那场大火里死去的冤魂报仇。
但当他真正地踏上这片被称为“湘北第一门户”的新墙河阵地时,才发现报仇是一件多么奢侈和困难的事情。
他们一个师一万多人,要防守的是长达八十多公里的宽阔的河岸。
而他们人手只有一支勉强能打响的汉阳造。
平均每人不到三十发子弹。
整个师只有十几门老掉牙的民二十迫击炮。
炮弹更是金贵得象金子一样。
在他们的对面,是日军第十一军阿南惟几麾下的四个主力师团。
超过十万人。
天上有数不清的飞机。
地上有成百上千门大炮。
江面上还有挂着太阳旗的炮艇。
海、陆、空,三位一体。
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
“……小……小景……”
身边一个同样是学生兵的同乡,声音颤斗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我……我有点怕……”
唐小景没有回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半包被汗水浸湿了的香烟,抖出一根塞到了同乡的嘴里,又给自己点上了一根。
他深吸了一口,那辛辣劣质的烟草味呛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但能感觉自己那颗因为恐惧和炮声,而快要跳出胸膛的心平静了一些。
“怕也得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