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酒劝食。亲自下阶,是极隆重的礼遇。
方正化想跟上,被崇祯一个眼神制止。
他走到张世杰桌前,从身后太监托着的金盘中取过酒壶。那酒壶是纯金打造,壶身錾刻九龙戏珠,壶嘴镶着红宝石——这是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从西洋带回的贡品,平日只在祭祀大典时使用。
“世杰。”崇祯用了个亲昵的称呼,亲手为张世杰斟满酒杯,“自你十六岁入京营,至今已二十七年。朕还记得,当年你在德胜门外击退流寇,朕在城楼上看着,心中是何等欣喜。”
他的声音很轻,但在这寂静的大殿里,每个字都清晰可闻。
张世杰起身,躬身:“臣本布衣,蒙皇上不弃,委以重任。些微之功,皆赖皇上圣明,将士用命。”
“不必谦逊。”崇祯又走到蒙古王公席前,为额哲、巴达礼等人一一斟酒,“这些年,你平流寇、定中原、收辽东、服朝鲜,如今连漠北蒙古也纳入了大明版图。功在社稷,利在千秋。朕……感激你。”
他说“感激”二字时,声音有些发颤。
额哲等人慌忙起身,双手捧杯,用生硬的汉语说:“谢……谢皇上……天恩。”
崇祯回到御座,却没有坐下。他站在那儿,看着满殿的文武、蒙古王公,又看看张世杰,忽然笑了:“有时候朕想,若是洪武爷、永乐爷在天有灵,看见今日这番景象——蒙古诸部王公在乾清宫饮宴,漠北草原尽归大明,该作何感想?”
没人敢接话。
这话太沉重,太重了。重到连最善逢迎的阁臣都张不开口。
张世杰举杯:“此皆列祖列宗庇佑,皇上励精图治之功。臣不过适逢其会,略尽绵力。”
“适逢其会……好一个适逢其会。”崇祯喃喃重复,坐回御座,“来,继续饮宴。”
歌舞重新开始。这次是教坊司排演的新舞《万国来朝》,舞姬们扮作各族女子,手持各国贡品,翩翩起舞。乐声欢快,舞姿曼妙,大殿里的气氛似乎轻松了些。
但张世杰注意到,崇祯再没动过筷子。
宴至中途,按例该有蒙古王公献礼。
科尔沁巴达礼第一个起身,捧着礼单跪倒:“臣科尔沁部巴达礼,谨献海东青一对,西域宝马十匹,貂皮五百张,赤金佛尊一座。恭祝皇上万寿无疆,大明国运昌隆!”
太监接过礼单,呈给崇祯。
皇帝扫了一眼,点点头:“巴达礼忠心可嘉,赐玉带一条,宫缎百匹。”
“谢皇上!”
接着是察哈尔额哲。他献上的是成吉思汗遗物——一把据说是铁木真用过的鎏金马鞍,以及三卷蒙文古籍。这是察哈尔部最后的珍藏,献出此物,意味着彻底臣服。
崇祯对马鞍似乎很感兴趣,把玩了片刻,道:“此物珍贵,当收入武库,传示后世。额哲顺义王忠谨,加赐亲王仪仗半副,许用明黄。”
亲王仪仗,明黄色——这是宗室郡王才有的待遇。额哲激动得声音发颤:“臣……臣万死难报皇恩!”
喀尔喀降部的代表献上贝加尔湖特产的白熊皮、硕大的天然金块。其余漠南小部也各有进献,一时间殿内珠光宝气,异彩纷呈。
张世杰静静看着。
这些蒙古王公献礼时的神态,他尽收眼底。巴达礼的恭顺中带着精明,额哲的激动里藏着惶恐,喀尔喀代表则明显有些勉强——他们是被打服的,不是真心归附。
而崇祯的反应也耐人寻味。皇帝对每件礼物都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欣赏,赏赐也恰到好处,既显天恩浩荡,又不失天子威严。但张世杰太了解崇祯了,他能看出那笑容背后的疲惫,那赞赏声中的疏离。
“越国公。”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说话的是喀尔喀代表,一个叫格日勒的台吉。他端着酒杯走过来,用生硬的汉语说:“我敬公爷一杯。公爷用兵如神,我等……心服口服。”
这话说得别扭,但意思到了。
张世杰举杯:“格日勒台吉言重了。喀尔喀部既已归顺,便是大明子民。只要遵纪守法,朝廷必善待之。”
“是,是。”格日勒饮尽酒,却站着不走,犹豫片刻,压低声音,“公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草原上最近……有些传言。”格日勒眼神闪烁,“说朝廷要丈量草场,分给各家各户,还要定下税额。公爷,草原不比汉地,草场随水草而徙,今年丰茂处明年可能就荒了。若是划界定税,遇上灾年,部民们……”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明白。
张世杰放下酒杯,声音平静:“朝廷确有清丈草场、规范税赋之议。但非一刀切,会因俗而治。丰年多征,灾年减免,这是常理。格日勒台吉不必多虑。”
“可部民们不懂这些。”格日勒苦笑,“他们只知道,祖祖辈辈放牧的草原,突然要被人用绳子量、用册子记,心里不踏实。有些人……已经在私下串联了。”
这话说得很轻,但张世杰听清了。
他看向格日勒:“台吉今日能告诉本公这些,足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