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其指着校场尽头一排草靶,“两人一组,追逐射击。记住要领:控马靠腿,放箭靠腰。眼神要跟着靶子走,不能盯着箭!”
孩子们分成数组,开始练习。
马蹄翻飞,尘土飞扬。箭矢破空声、马蹄声、呼喝声交织在一起,这才是草原孩子熟悉的声音。额尔德尼感到久违的畅快——在汉文课堂上的压抑,此刻全都释放出来。
他和巴图一组。
两匹马并辔奔驰,草靶在视线中快速移动。额尔德尼张弓搭箭,屏息,放弦——箭矢正中靶心。巴图也不示弱,连发三箭,箭箭不离红心。
“好!”乌恩其难得露出笑容,“这才是蒙古男儿该有的样子!”
休息时,孩子们围坐在乌恩其身边,喝着他带来的马奶酒——这是学堂里唯一允许饮酒的时刻。
“乌恩其师父,”额尔德尼忽然问,“您说,我们学汉文、背律法,将来回了草原,真的有用吗?”
乌恩其喝了口酒,看着远处的城墙,半晌才说:“有用没用,看你怎么用。”
“什么意思?”
“汉人的东西,有好有坏。”乌恩其声音低沉,“他们的律法严苛,但能止乱;他们的文字繁难,但能传久;他们的城池坚固,但也能困住人。你们学,不是要变成汉人,是要知道汉人怎么想、怎么做。知道了,才能应付。”
巴图插话:“可他们现在要丈量草场,要改变我们的活法!”
“那就看天可汗的智慧了。”乌恩其看着孩子们,“天可汗和别的汉人不一样。他在狼居胥山封禅,尊重我们的习俗,用黄教安定人心。也许……他能找到一条路,既让汉人安心,也不让我们蒙古人活不下去。”
“要是找不到呢?”哈森小声问。
乌恩其没有回答。
他起身,拍拍袍子上的土:“继续练习。有些事,不是你们这些孩子该操心的。”
骑射课结束,已是申时。
孩子们沐浴更衣,准备上最后一堂“经史课”。这门课由都护府派来的学士讲授,讲的是《资治通鉴》和历代治乱得失。名义上是学史,实则是灌输“华夷一家”“天命归明”的思想。
额尔德尼走在回学舍的路上,忽然被巴图拉到僻静处。
“你看这个。”巴图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羊皮纸,小心展开。
纸上用蒙文写着几行字,字迹潦草。额尔德尼辨认着:“……冬月,各部会盟于杭爱山北……勿信汉人之约……草场乃长生天所赐,非汉官可量……”
“这是?”额尔德尼心跳加速。
“我父亲偷偷送来的。”巴图迅速收起羊皮纸,“不只喀尔喀部,察哈尔、科尔沁,甚至卫拉特那边,都有首领不满。丈量草场的事,触了众怒。有人在串联,要在冬天会盟。”
“我父亲……也参与?”额尔德尼声音发干。
巴图看着他,眼神复杂:“我不知道。但信里提到你父亲的名字,说‘巴特尔态度暧昧,似在观望’。额尔德尼,你是科尔沁台吉之子,有些事……该让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我们蒙古人,从来不是任人摆布的羔羊。”巴图握紧拳头,“汉人有汉人的律法,我们有我们的长生天。如果天可汗真要夺走我们的草场,毁掉我们的活法——”
他没有说下去。
但额尔德尼听懂了未尽之言。
晚钟在此时敲响。
悠长的钟声回荡在学堂上空,惊起一群归巢的鸟。额尔德尼抬头,看着夕阳把城墙染成血色。他突然想起汉文课上学过的一句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汉人的诗,写得真准。
黄昏之后就是黑夜。而黑夜之中,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该去上课了。”巴图拍拍他的肩,转身走了。
额尔德尼站在原地,许久没动。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撕裂——一边是父亲“好好学汉文”的嘱托,是丹增喇嘛温和的目光,是刘先生严厉的教诲;另一边是巴图手中的密信,是乌恩其欲言又止的担忧,是草原上正在酝酿的风暴。
他是科尔沁的额尔德尼,也是大明蒙汉学堂的学子。
该站在哪一边?
晚风起了,带着草原特有的草腥味。额尔德尼深吸一口气,朝着经史课堂走去。脚步很沉,像拖着看不见的锁链。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归化城都护府的灯,也刚刚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