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八,杭爱山北麓的斡难河上游,李定国大营。
晨雾如乳白色的绸带,缠绕在河谷与丘陵之间。历经月余对峙,这片战场已显露出疲态——烧焦的草甸、倾倒的营栅、来不及掩埋的战马尸骸散落各处,空气中弥漫着腐臭与硝烟混合的怪异气味。
中军大帐内,李定国正对着一幅摊在粗糙木案上的舆图沉思。图是连夜赶制的,牛皮纸上用炭笔勾勒出从杭爱山到阿尔泰山的山川形势,密密麻麻标注着敌我兵力部署。巴图尔的三万铁骑被压缩在方圆五十里的狭长河谷里,像困在笼中的猛兽,虽已伤痕累累,但爪牙犹利。
“将军,北京急件!”
亲兵统领赵铁柱——当年跟随张世杰平京营哗变的老部下,如今已是李定国麾下得力干将——掀帐而入,手中捧着一个细长的铜管。管口封着黑漆,漆上压着越国公府独有的蟠龙纹印。
李定国接过铜管,用匕首撬开封口,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丝纸。这种特制纸张轻而韧,专供飞鸽传书,一只信鸽可携带十余张。他快速展开,目光扫过纸上蝇头小楷。
第一张是朝廷邸报摘要,通报《藩国条例》草案内容。
第二张是张世杰亲笔手谕,只有短短数行:“漠北战事,关乎分封首例。若卿能全歼巴图尔,西域屏藩,非卿莫属。然西域苦寒,强敌环伺,卿可愿往?”
第三张是一幅简略的西域形势图。图上用朱砂圈出三个区域:天山以北标注“准噶尔故地”,天山以南标注“叶尔羌及绿洲诸城”,更西处则画了个问号,旁注“待探”。
三张纸,轻如鸿毛,重如泰山。
李定国捏着丝纸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他保持着俯身看图的姿势,良久未动。帐外传来士卒晨操的呼喝声、战马嘶鸣声、伙头军埋锅造饭的叮当声,这些熟悉的军营声响此刻仿佛隔着一层水幕,模糊而遥远。
那个曾在说书人口中听过无数次的地方。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雪山巍峨,绿洲如珠。汉时班超三十六骑定西域,唐时高仙芝万里破大食,那些传奇故事曾让少年时的他热血沸腾。但更多的时候,西域是“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荒凉,是“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悲壮,是中原王朝耗费无数钱粮兵马却难以真正掌控的化外之地。
而现在,公爷要将这片土地封给他。
世袭罔替,裂土封疆。
“将军?”赵铁柱见主帅神色异常,小心翼翼唤了一声。
李定国缓缓直起身,将三张丝纸小心叠好,收入怀中贴身处。他的脸色已恢复平静,但眼中燃烧着一种赵铁柱从未见过的火焰——那不只是战意,更像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使命感。
“传令各部,”李定国声音沉静,“辰时三刻,千总以上将领,中军大帐议事。”
“遵命!”赵铁柱领命欲走。
“等等。”李定国叫住他,从案头拿起那幅牛皮舆图,手指点在巴图尔主力所在的河谷,“告诉赵诚,他那个‘火牛阵’的提议,本将准了。三日之内,备齐所需之物。”
赵铁柱眼睛一亮:“将军是要”
“毕其功于一役。”李定国目光冷冽,“巴图尔既然想拖,想等奥斯曼的援诺,想等朝廷内反对分封的声音发酵那本将就让他明白,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算计都是徒劳。”
帐帘落下,隔绝了晨光。
李定国走回案前,再次展开那三张丝纸。他的目光长久停留在第二张——张世杰那句“西域苦寒,强敌环伺,卿可愿往?”
苦寒他李定国什么时候怕过苦?从追随张献忠转战川陕,到归顺天可汗北征漠北,哪一仗不是在苦寒之地打的?
强敌环伺准噶尔残部,沙俄哥萨克,可能还有奥斯曼、波斯那又如何?男儿生于世,当提三尺剑,立不世功。若天下太平,要他们这些武将何用?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巍峨的天山脚下,汉式城池拔地而起,屯田的麦浪绵延到天际,丝绸之路上商队络绎,汉话、蒙语、波斯语在集市上交汇而城头飘扬的,是大明龙旗。
那是他的城,他的国。
李定国猛地睁开眼,从笔架上抓起一支狼毫,铺开一张信纸。毫犹豫,笔走龙蛇:
“臣定国谨复:西域虽苦,乃华夏旧疆;强敌虽众,皆跳梁小丑。蒙公爷信重,臣愿率麾下儿郎,永镇西陲。此生不叫胡马度天山,不使汉月照虏营。若违此誓,天地共诛!”
写罢,他取出随身印信,重重盖在落款处。印文是张世杰亲赐的“征北将军之印”,此刻盖在这封请命信上,象征着一位将军毕生的抉择。
“赵铁柱!”李定国朝帐外高喊。
“末将在!”
“这封信,八百里加急,直送北京。另外”李定国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那是他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把这个也带上,呈给公爷。就说,李定国既受封西域,此生便扎根那片土地。此玉佩,就当是臣提前缴纳的藩国信物。”
赵铁柱接过信和玉佩,手有些发抖。他跟随李定国多年,知道这块玉佩对主帅意味着什么。
“将军您真的决定了?西域万里之遥,此去怕是”
“怕是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