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已经是下午时分。
乾清宫东暖阁内炭火正旺。
首辅方从哲、次辅叶向高,连同群辅朱国祚、李汝华、孙如游、史继楷、何宗彦等内阁成员,皆身着绯色官袍,依次肃立。
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卷宣纸,纸上赫然是朱由校亲定的命题:
《论太祖高皇帝时的大明与如今大明的区别》。
这些阁臣皆是两朝元老,深谙祖制之重,对皇帝“破祖制”的心思,早已暗揣忐忑,甚至不乏抵触。
在他们看来,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乃是大明立国之本,即便历经数百年有些不合时宜,只需修修补补、微调损益,便能继续沿用,何必大动干戈、公然质疑祖制的合理性?
因此,昨日接到命题后,许多人是绞尽脑汁,既要表面迎合圣意,又要暗护祖制根基,可最终写出来的社论,却难免各有侧重,甚至有些“阳奉阴违”。
朱由校端坐御座,接过魏朝递来的社论,逐一翻阅。
叶向高侧重民生经济,对比明初“地广人稀、轻摇薄赋”与如今“人满为患、赋税拮据”,虽未明说支持海外开拓,却暗合了朱由校的初衷。
何宗彦、史继楷等人则泛泛而谈,多是“时移世易、当顺势而为”的套话,不痛不痒,虽无过错,却也毫无新意。
朱由校眉头微蹙,直到翻到朱国祚的社论,脸色才彻底沉了下来。
这位须发皆白的老阁臣,竟剑走偏锋,通篇不谈民生、不谈外患,专论大明的政治制度。
他在文中直言:太祖高皇帝立国之初,废中书省、罢丞相,设“殿阁大学士”,本意是让其仅为皇帝秘书,掌文书、备顾问,无决策之权,内核便是“皇权独揽”,杜绝权臣分权,确保政令直达天听。
同时,太祖以《大明律》《大诰》重典治吏,贪官污吏剥皮实草,奸佞之臣严惩不贷,使得官僚体系高效服从,不敢有丝毫贪腐抗命。
可如今,这一套制度早已彻底崩坏!
殿阁大学士演变为拥有“票拟权”的内阁,虽无丞相之名,却有丞相之实,甚至能代皇帝拟定奏章回复,隐隐有制衡皇权之势。
更致命的是,万历皇帝数十年不上朝,内阁权力彻底失衡,东林党、阉党、
齐楚浙党等派系林立,党争取代了治国,官员只论派系亲疏,不问是非对错,行政效率瘫痪,朝堂之上乌烟瘴气,早已没了明初的清明高效。
朱国祚的结论更是石破天惊:
太祖高皇帝的“无丞相集权制”,以“皇帝勤政、圣明”为绝对前提。
可大明后世帝王,大多怠政,缺乏权力制衡的内阁终究沦为党争工具,原本的“集权高效”变成了“内耗低效”,根本无法应对如今内忧外患的复杂局势。
因此,他竟在文末请愿:恳请陛下恢复丞相制度,以丞相总揽政务,制衡内阁,重塑官僚体系的高效运转!
“好家伙!”
朱由校心中冷笑连连。
这老家伙,不敢明面上违抗皇命,竟玩起了这般阳奉阴违的把戏!
朕要你论证祖制需因时变革,为海外开拓、缓解人地矛盾铺路,你倒好,借着“破祖制”的由头,直接要求恢复丞相制,这是要把天捅破啊!
他抬眼撇了一眼站在队列中的朱国祚,只见这老家伙双目微闭,嘴角竟隐隐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神态,仿佛正暗自得意:
你要破祖制?
好!
那便破个彻底,把太祖废黜的丞相制度也恢复过来!
朱由校瞬间看穿了他的心思。
朱国祚资历深厚,早有凯觎次辅之位的心思,却未能如愿,心中本就积怨颇深。
此次借着写社论的机会,故意提出恢复丞相制,一来是发泄心中不满,二来是想借机搅动朝堂,若真能恢复丞相制,以他的资历,未必没有机会角逐相位,届时便能一跃凌驾于内阁之上。
可恢复丞相制,简直是开历史倒车!
朱由校心中冷哼,他如今推行新政、经略海外,最需要的便是绝对的皇权专制,容不得半分掣肘。
丞相制度一旦恢复,必然会分割皇权,重演历代权臣擅权、皇权旁落的闹剧,这是他绝不能容忍的。
“朱阁老倒是敢想啊。”
朱由校将朱国祚的社论重重拍在御案上。
朱国祚闻言,缓缓睁开眼睛,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躬身说道:“陛下,臣所言皆是肺腑之言。如今朝堂党争不休,行政瘫痪,唯有恢复丞相制,方能总揽全局,澄清吏治————”
“够了!”
朱由校抬手打断他,语气冰冷。
“丞相制度乃太祖高皇帝亲手废黜,其弊早已昭然若揭。
如今朕要的是集权于上,推行新政,而非分权于下,重蹈复辙!
你这社论,通篇皆是歪理,朕不喜欢!”
朱国祚脸色一白,却依旧硬着头皮说道:“陛下,祖制既可破,为何废丞相之制不能恢复?
若只许陛下破祖制,不许臣下提良策,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
朱由校眼神一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