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坂,道顿堀,盂兰盆节前夜。
道顿堀的灯笼汇成一条光的河流,从法善寺横丁一直流淌到心斋桥筋商店街。三味线的乐声,捞金鱼的吆喝声,章鱼烧铁板的滋滋声,孩童的欢笑,情侣的私语,所有声音混在一起,成了节日特有的,温暖而嘈杂的背景音。
井口一家走在人群中。
父亲井口健太郎穿着熨帖的灰色西装,尽管是节日,但经营文具店三十年养成的习惯,让他无法象其他男人那样穿上轻松的浴衣。母亲和子穿着淡紫色的访问着,腰带是雅致的银灰色。女儿贵子则是一身茜红色的振袖,袖口绣着细密的藤花图案。
从外表看,这是再标准不过的盂兰盆节家庭:衣着得体,同行出游,理应温馨美满。
但若走近些,就能感受到那层无形的玻璃罩。
“庆应的学生你不选,选一个普通职员?”健太郎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象冰锥,“你知道他父亲是做什么的吗?母亲呢?家里有没有兄弟?这些你都调查过吗?”
贵子盯着前方某个不存在的点:“我不是在选股东,是在选男朋友。”
“男朋友?”父亲几乎要冷笑,“你现在二十岁,可以只要‘男朋友’。等你三十岁呢?四十岁呢?他要怎么在东京养活一个家?靠那点薪水?”
“我自己也能工作。”
“工作?”健太郎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女儿,“你知道在东京生活要多少钱吗?房租、水电、交通、交际费你那点打工工资够干什么?最后还不是要靠家里补贴!”
人群从他们身边流过,像河水绕过礁石。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又匆匆移开,每年过节的时候,似乎也是最容易爆发争吵的时候。
和子站在父女中间,手无助地抬起又放下:“好了好了,今天过节,我们不说这些”
“不说这些说什么?”健太郎声音提高,“等她跟着那个男人在东京吃苦的时候再说?等她抱着孩子回来说‘爸,我错了’的时候再说?”
贵子的脸在灯笼光下变得苍白:“我不会回来。就算吃苦,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的选择?”父亲的手指几乎要点到女儿鼻尖,“你懂什么叫选择?你连社会都没踏入,连一个月的工资单都没见过!你的‘选择’,不过是无知的愚蠢!”
“那你呢?”贵子抬起眼,第一次直视父亲,“你的选择又是什么?爷爷让你继承文具店,你就继承了。让你娶妈妈,你就娶了。你从来没有‘选择’过,凭什么来说我?”
空气凝固了。
和子倒吸一口凉气。灯笼的光在健太郎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他的嘴唇在颤斗,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这句话刺中了某个他从未承认的真相。
他确实没有“选择”过。
三十年前,父亲脑溢血倒下,他是长子,必须辍学回家接手店铺。二十五年前,亲戚介绍和子,说“这姑娘踏实,能帮你持家”,他见了三次面就定下了婚事。二十年,十年,五年前。每一次人生的岔路口,他都选了“应该选”的那条路。
不是“想选”,是“应该选”。
而现在,女儿当着他的面,撕开了这个真相。
“好”健太郎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轻得可怕,“好。那你就去选。但别想从家里拿一分钱。你的学费,生活费,所有所有,都让你那个‘男朋友’负责。”
作为挣钱养家的一家之主,他有这个权利,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健太郎!”和子抓住他的骼膊。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旁边两个中年妇女的对话。
“那部电影啊看完我给老家打了电话。三年没打过了。”
“我也是。打给我爸,他接起来的时候,我听见他咳嗽,突然就哭了”
电影?
和子下意识地抬头,前方不远处,难波大映剧院的霓虹灯牌正在闪铄。门口贴着张灰蓝色调的海报。
几乎是本能地,和子抓住了丈夫和女儿的手。
“我们”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发抖,“我们去看电影。”
父女同时愣住。
“现在?”健太郎皱眉。
“看什么电影?”贵子困惑。
“就”和子指向那张灰蓝色海报,“就那部。”
她没有解释。因为她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觉得,如果继续站在这里,站在节日的欢快和家庭的冰冷之间,她会崩溃。
至少,电影院是黑暗的。黑暗中,谁都不用看谁的脸。
放映厅里,灯光暗下。
银幕亮起。
第一个画面是琉球的晨雾,灰蒙蒙的,潮湿的,象永远不会散去的梦境。
健太郎靠在椅背上,双臂抱胸,摆出防御姿态。他根本没打算“看”电影,他只是需要坐在这里,需要一点时间平复愤怒,需要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切断经济支持?女儿会不会真的倔到去借钱?那个男人到底靠不靠得住?庆应的同学里明明有几个家境不错的
他想着这些,眼睛看着银幕,但什么也没看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