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海上前一步,稳稳地托住大村秀五的手臂,将他扶起。在接触到这位资深制片人因激动而微微颤斗的身体时,武藏海感到自己的眼框也有些发热。
“我也一样。”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团队成员们以为他是在回应他们的支持与感动,但只有武藏海自己知道,他望向虚空的视线,穿透了时间的壁垒,投向了另一个时空。
投向那片云雾缭绕的湘西山水,投向所有为这部电影倾注心血的人们。
武藏海在心中默念,“谢谢你,谢谢你们创造了它。”
他的思绪飘向那个遥远的年代。在上世纪80年代的湖南湘西,一个关于传承的故事悄然发生。
那里有他笔下的一切:被晨雾浸透的绵延青山,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一位即将退休的乡邮员父亲,一个从城市归来对故乡感到陌生的儿子,还有那条名叫“老二”,忠实地陪伴了父亲无数个邮路的瘸腿老狗。
由于父亲年事已高,腿脚不便,儿子第一次接替父亲,去走那条漫长的邮路。不放心儿子的父亲,决定陪他再走最后一次。在这段三天两夜的山路中,通过儿子的视角,观众看到了父亲几十年如一日的艰辛与坚守。
而通过父亲的回忆和言传身教,父子之间长期的隔阂与沉默,如同初春的冰雪,在无声中渐渐消融。那条不会说话的老狗,则是他们之间情感最忠实的见证者和纽带。
而这部在后世被誉为经典的影片,在原时空的命运却令人唏嘘。它几乎是一部“零票房”的电影,上映时无人问津,没有发行公司愿意为这样一部安静的文艺片投入宣传资源,明珠蒙尘。
然而,真金不怕火炼,它凭借其无可指摘的艺术品质,最终斩获了第19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奖的桂冠,证明了其纯粹的价值。
“监督。”大村秀五的声音将武藏海从回忆中拉回。这位制片人脸上激动的红潮尚未褪去,但那双眼睛里,已经燃起了属于商人的锐利光芒。他猛地一拍大腿,开始在原地快速踱步,语速快得象是在追赶自己的思路。
“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他挥舞着手中的剧本,仿佛那是份绝密的商业计划书,“盂兰盆节的内核是什么?表面上是休假,是祭祖,是热闹!但它的内核,是‘归乡’!是‘家族’!”
他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扫视全场:“那些从东京、大坂、名古屋挤着电车回乡的年轻人,他们真的快乐吗?不!他们要面对亲戚的盘问,要处理与父母长期分离产生的隔阂,他们心里装着大城市的疲惫和对故乡的陌生!
那些所谓的合家欢喜剧,热闹的冒险片,只是让他们在影院里麻木地笑两个小时而已!”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发现真理的颤栗:“但我们的电影不一样!它不让他们笑,它让他们哭!它不回避那份沉默与尴尬,它直接撕开它。
然后温柔地告诉每一个观众:看,这就是你的父亲,这就是你的家,这就是那份说不出口的爱!它不是在娱乐他们,它是在抚慰他们的灵魂!”
这番话象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没错!”河井二十九郎哽咽着接口,他用力抹了把脸,“那些坐在影院里的儿子,看完电影,一定会想起他们留在老家的,沉默的父亲。他们也许会下次回去时,好好跟父亲喝一杯。”
土方铃音也用力点头,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鼻音:“它很安静,但力量太强大了。我哭不是因为悲伤,是因为被理解了。那些等待的父母,那些想靠近又不知如何开口的儿女,都能在里面找到自己。”
青木一郎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无比明亮:“从技术上说,这种‘安静’本身就是最强大的武器。当影院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山风,溪流和人物细微的呼吸声时,没有任何观众能逃脱这种情感的浸染。”
热烈的讨论在演播室内回荡,每个人都为这个发现而兴奋不已。这部影片的商业潜力,如同被擦去尘埃的宝石,散发出璀灿夺目的光芒。
然而,大村秀五猛地停下了脚步。他转向武藏海,眉头紧紧锁在一起,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困惑的神情。
“监督,我确信它能成功。但是,还有一个问题。”他斟酌着用词,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剧本,“它,它到底是什么?它不够热闹,不算标准的‘合家欢’。
它没有明星,不是‘大片’;它讲述父子和解,但又不是传统的‘家庭伦理剧’它,它就象一个闯入现有市场的‘怪物’。”
他用了“怪物”这个词,并非贬义,而是形容其无法被现有框架定义的独特与强大。
整个演播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一个无法被明确类型化的作品,在宣传和营销上,将面临巨大的困难。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武藏海缓缓走上前。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困惑。他迎上大村秀五寻求答案的目光,清淅地,笃定地,吐出了一个在1971年的日本电影界还十分陌生的词语。
“它不是什么怪物,大村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