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塞尔柱人漫山遍野的骑射,记得罗马军团沉重的铠甲在烈日下的煎熬,记得前锋陷入埋伏时全军崩溃的绝望。他护着皇帝的旗帜且战且退,身边熟悉的同伴一个个被箭矢射倒,被弯刀砍翻。皇帝的雄心,罗马的荣光,在那一天被无情地践踏进安纳托利亚的尘土里。
格奥尔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锁子甲下,胸前一道早已愈合但每逢阴雨天便会隐隐作痛的箭伤。
但第二年,也是在安纳托利亚,赫里翁河谷。复仇的火焰在罗马军团中燃烧。依旧是漫天的尘烟,依旧是凶悍的突厥轻骑。但这一次,罗马的阵型更加严密,反击也更加坚决。他挥舞着钉头锤,砸碎了一个突厥骑兵的头颅,温热的脑浆溅了他一脸。他看到了皇旗所指,大军所向,最终将突厥人击退…那是赫里翁-雷默切,一场迟来的、苦涩的胜利,为曼努埃尔皇帝挽回了一丝颜面,也将帝国在安纳托利亚的防线做了一些补救。
此刻他的耳边仿佛又听到了那场胜仗后,军团士兵们疲惫却狂热的欢呼,看到皇帝脸上那复杂难明的表情。
曼努埃尔皇帝…那位最后试图力挽狂澜的科穆宁雄主。他死后,一切都变了。阿莱克修斯二世,一个孩童,然后是安德罗尼卡…混乱,猜忌,屠杀。帝国仿佛失去了方向,内斗不休,边疆日益糜烂。他,格奥尔基,一个普通的圣骑兵老兵,他为之流血、为之效忠的,究竟是什么?是紫室之上不断更迭的面孔,还是…罗马这个名字本身?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安德罗尼卡皇帝被暴民拖下马背,在赛马场被公开折磨致死的消息传来后,心灰意冷的他卸甲归乡,回到了黑海之滨的锡诺普。他卖掉铠甲,买了一条小渔船,娶妻生女,只想做个平凡的渔夫。那一刻,他心中某种东西彻底死去了。他扔掉了藏起来的军团徽章,决定馀生只与大海和渔船为伴,科穆宁这个姓氏,与他再无瓜葛。
这之后,他以为生活会一直如此,知道自己死去回到上帝的怀抱。
但是在两年前。那场自曼努埃尔皇帝在位时期便开始,断断续续肆虐了帝国十几年的瘟疫,终于传播到了相对偏远的锡诺普旁的这个小港口了。高热,咳血,皮肤下出现可怖的黑色斑块…死神挥舞着无形的镰刀,平等地收割着贫民与贵族的生命。他的女儿,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不幸倒下了。
他抱着浑身滚烫、意识模糊的女儿,跪倒在教堂门外的石阶上。他向着紧闭的教堂大门哭喊,向着那些匆忙掩鼻绕行的路人哀求,祈求能有医师,能有修士,能有人伸出援手。回应他的,只有恐惧的眼神和更快远离的脚步。那一刻,他感受到了比密列奥赛法隆战场更深的绝望。
当他心如死灰地抱着女儿回到那间破旧的、散发着鱼腥和海盐气息的家时,他却愣住了。院子里,站着两个风尘仆仆、穿着普通商人服饰的男人。他们不是邻居,不是教士,也不是医生。他们带来了用油布包裹的、珍贵的药物,还有干净的清水和食物。为首那人,将药物递到他手中,用沉稳的声音对他说:
没有多馀的话,在留下药物和一小袋银币后,便如同出现时一样悄然离去。后来,或许是上帝终于听见了他绝望的祈祷,或许是那位远在第比利斯的“小殿下”送来的药物真的起了作用,他的女儿,竟然奇迹般地从死神的拥抱中挣脱了出来。
当他看着女儿苍白的小脸重新恢复红润,听着她再次用微弱的声音喊他“爸爸”时,他知道,他这条命,他这身尚未完全老朽的身体好似确实不适合打鱼。
“嘿,老家伙!坐在这里装死吗?”
一个粗犷而带着笑意的声音将格奥尔基从深沉的回忆中拽回现实。阿米拉正大步走来。这位萨姆茨赫的百夫长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皮甲上沾满了尘土和溅射状的血点。
“闭上你的臭嘴!老子在装死?我是在思考怎么用你这把斧头给你修个更帅气的胡子!”格奥尔基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嘴角却不自觉地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这段时间的并肩作战,从最初的陌生隔阂,到如今能在战场上放心地将后背交给对方,这个来自佐治亚山地的汉子和自己这个黑海的渔民性子还挺搭的。
阿维尔走到他身边,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台阶上,瞥了一眼地上昏死的领主和那箱金币。“看来收获不错。这肥猪就是这里的领主?”
格奥尔基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阿维尔用骼膊肘捅了捅他,调侃道:“怎么,我数数啊,门口两个,里面五个,才这几个就累得动不了了?看来你是真的老了啊,格奥尔基。”
“放屁!”格奥尔基笑骂回去,作势要打,“老子这样的战斗,还能再打三天三夜!倒是你,别在山地里跑久了,到了平地反而不会走路,把腰给扭了!”
互相嘲讽了几句,气氛轻松了不少。阿维尔稍稍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按照殿下规定的日子算,明天就是总攻的时候了。科提奥拉是最后一个,拿下这里,西线就算彻底扫清了。怎么样,你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明天赶去里泽,给那些加布拉斯的蠢货来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