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抑或退,只在陆承序一念之间。
秋光已有些泛阴,凉风一阵阵拍打面颊,陆承序短暂权衡后,拿定主意,大步前往司礼监。
小内使目送他跨进门廊,笑了笑,转身回慈宁宫复命。
陆承序进去后,脚步再度缓了下来。
抬目间,一阵长风忽过,拂下落英缤纷。
眼前人流如织。
司礼监是个阔敞的三进院,四处皆是状若长廊的值房,各色品阶太监在庭院间来回穿梭,他们或捧文书,或兜着匣子,抑或拿着一道道圣旨,个个行色匆忙。此处是比肩内阁的大晋中枢,无数折子自这里发出,晓谕四境,无数百姓的命运籍由这指尖寥寥几笔给决定。
陆承序不紧不慢往里去,有人认出了他,路过时低声唤了一句陆大人,他稍稍颔首,逆着人流,跨上第一道穿堂。
大晋内外朝泾渭分明,司礼监等闲不让外臣进入,掌印刘春奇也轻易不许出宫,以防内外臣勾结,欺瞒主子,他今日能进也是太后特许。
不过他并非第一次来,数年前任翰林编修时,他机缘巧合进过一回,他这人素来心思缜密,有过目不忘之能,每到一处,总要将其庭院方位各司值房给记明白。
司礼监布局,亦在他脑海之中。
他清晰地知道,这第一道穿堂内,有一值房,里头坐着一人。
襄王府小王爷朱修奕。
值房中空面西,当中摆放一黄花梨长案,左右各有数条小几,上头堆满了文书。
每一道自内阁来的折子,先送予朱修奕过目,再由他分门别类发去后院各秉笔处,说白了,朱修奕领衔司礼监下辖的文书房,虽无批阅之权,却能给太后出谋划策。
朱修奕正整理一沓折子,蓦地发现跟前光线一暗,抬起眸来,便见陆承序自外院跨来,脚步虽缓,却有如千斤。
陆承序出现在此,朱修奕并不意外,太后欲逼迫皇帝拿吏部左侍郎换兵马政落地一事,他是了然于胸的。而就在陆承序面见太后之前,他将将敬献一封吏部左侍郎的名单给太后,供她老人家择选。
如若他未料错,陆承序该是来办这桩事。
这座值房建在穿堂内,墙角栽种一颗月桂,此刻茂密的桂叶随风摇曳,落下一地斑驳。
陆承序的脚步恰在桂树下立定,离着他只五步远,二人视线不动声色接上。
陆承序抬袖一揖,并未吭声。
朱修奕看出他神色不对,缓缓自案后起身,笼着袖慢慢悠悠朝他回了一礼,“陆大人这是自慈宁宫出来?”
陆承序见朱修奕神色无比悠闲,心里忽然觉得好笑,看来这位小王爷只参透太后第一层要义,并未窥破太后真谛所在。
他没有工夫与朱修奕寒暄,低声道,“小王爷可知太后娘娘给了我一封手书?”
朱修奕瞥了他袖下一眼,颔首,语气依然镇定,“知道。”
是太后委任新任吏部左侍郎的手书。
陆承序想要兵马政折子的批红,便必须将那封手书带回内阁盖戳。
此为交换。
陆承序掀起眼帘,看着他那双桃花目,顿了顿,面无表情,“那个人是我。”
朱修奕脸色一变,笑意瞬间消失。
他明明给太后提供三人挑选,太后竟一人也没用,竟用了陆承序?
毕竟久居权力漩涡,这位小王爷很快捋出太后真正的用意来,那一瞬,寒意刺透脊背,唇色也开始泛白。
陆承序见他终于嗅出这里头的玄机,极低地笑了笑,不过很快他笑意一收,一针见血:“若我陆承序入了太后阵营,还有你小王爷什么事?”
朱修奕凤眸一寸寸眯紧。
他这些年跟随太后左右,早已看透这位太后真正的野心,老人家为何放话栽培他,无非是利用他与帝党争权罢了,至于那个位置最后会不会给他,朱修奕委实没底。
他们所有人不过是这位掌政太后手里一颗棋子。
圣祖明训不许宗室涉政,这些年襄王府搅入其中,早已不可能全身而退,也因此为翰林所不喜。
论清誉,无法与这些仕林菁英相提并论。
论政务水准,又有几人能比得过翰林出身自县令历练至中枢的陆承序。
即便这些年他暗地里的手段再狠,替太后收拾了不少烂摊子,敛了不少财税,可在太后眼里,终究不及正途出身的状元郎。
抑或,太后内库已丰,盐政司等衙门已树大根深,太后用得着他的地方不多了,如今急需像陆承序这样的清官士子,笼络人心。
一山不容二虎,有陆承序在,他朱修奕还真得靠边了。
凭什么?
他走到今日,可不是为人作嫁衣裳的。
如此,他必须阻止那封手书。
想必陆承序之所以与他周旋,目的亦是在此。
阻拦太后懿旨,与抗旨同论。
无论是他抑或陆承序,谁也承担不起这个罪责。
而这世上,有资格拦住这封手书的,唯有当今圣上。
明知陆承序在利用他,朱修奕却没得选择。
陆承序静静看着他,将他数变的脸色收之眼底,掩在树阴下的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