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密密的汗珠。虽然广南气候炎热潮湿，农历十月也不见转凉，但薛殊知道，他此刻的汗流浃背绝不是因为天气。
她甚至能听到他心底隐隐的，被撕裂的声音：一边是朝夕相处、视若手足的袍泽，他们同吃同住，一起挨过冷箭，也为彼此抵挡过背后捅来的刀子；另一边是无辜百姓，虽然不是同一个国度，可一两百年前，广南，以及灵江以北的安南，不都是大穆的领土？那生活在这里的百姓说一句血浓于水，有什么问题？尤其他们还这么纯朴，虽然会用花言巧语和劣质药草掏空他们的口袋，但也会在他们累了时推来马夹，渴了时递来一杯烧开的山泉水。如何在两个看起来都很糟糕的选项中择其轻，是身为一军主帅的必修功课。遗憾的是，岑宁从没被当作主帅培养过，所以这道题他注定不及格。但有人能给出答案。
……既如此，那就打吧。”
所有人的目光转过去，只见云澈仍是一只手摁着胸口，眼睛却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辽东军麾下，没有坐视妇孺遭屠的畏怯之辈……要是魏茂泽还在，定会这么说。”
薛殊懵了，扯了扯岑宁衣袖：“魏茂泽是？”岑宁解释道：“我家少帅单讳渊，字茂泽。”薛殊恍然，但又生出更多不解。
既是主帅，又是义兄，哪怕人已离世，能这么肆无忌惮地连字带姓称呼人家吗？
薛殊不懂，薛殊沉默。
但岑宁看上去习以为常，他已经完全理解了薛殊那句“人不够"的意思：“若要救援百姓，区区五十人确实不够，须得多叫些人手。”他猛地回首：“赵简、袁佑，你二人护送将军回山寨，再调一百名弟兄入城接应。”
这是很稳妥的安排，就算让薛殊拍板，她也要把云澈送回去一-开玩笑，不看看这位脸色，白的落点墨水就能作画，一同进城能当什么用？是送菜啊，还是当肉盾？
但被安排的这位有不同意见，而且他的态度还很坚决：“我辽东军中，何时有过将士搏命，主帅苟安的先例？若魏茂泽还活着，你敢这么安排他？”岑宁肃然俯首：“卑职不敢！只是将军伤病未愈，实在不宜轻身犯”云澈微哂：“这么个小丫头都敢往死地里闯，我要是连她都比不过，有何颜面当你一声将军？”
他原就是实至名归的一军主将，这一声又隐隐含了煞气，像是被触碰到什么忌讳，激起满腔杀意。
岑宁心头微凛，不敢再劝了。
他是不敢劝，薛殊是没立场劝，人家自己的队伍，当主帅的体恤兵卒，非要跟着，薛殊能说什么？
麻溜闭嘴吧。
于是被点到名的两位大兄弟回寨叫增援，其他人继续往西卷城赶。他们来时已经换上当地百姓的衣服，倒不用刻意装扮，往人群里一钻自能泯然于众。但这城也不是那么好进的，因为门口有兵丁把守，光看那大马长枪，装饰了鸟羽的皮甲，还是挺能唬人的。
“别走正门，”薛殊就说，“西边靠山那侧，城墙生了裂痕，空手就能爬上去，咱们绕一段路，避开北军。”
云澈狐疑：“你怎么知道？”
薛殊很坦然：“前日入城时，那领路的小丫头告诉我的，我给了她一块碎银，她但凡有只笔，就把西卷城的地图画给我了。”云澈没说话，他又想揉额角了。
绕路很费时间，可总比跟北军正面战斗强。虽然辽东军是大穆精锐，到底人数有限，经不起这般折损。待寻到裂痕处时，薛殊紧了紧腰带和绑腿，就要第一个爬上去，结果被岑宁拽着手肘扯下来。“辽东军在此，还不必一个姑娘家为先锋，"他自以为好心地笑了，“郎君跟在后面就是。”
说完使了个眼色，那熊一样高大的许承训出列上前，手脚麻利地攀住城墙。这当然是维护的姿态，却不能让薛殊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岑宁依然将她当作需要保护的对象，而不是可靠的袍泽、值得信任的盟友。虽然他未必是这样想的，可这个认知就像思想钢印一样打在他的潜意识里。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冲锋陷阵？
薛殊花了几息时间，抹平了胸口的心浮气躁。“人之常情，"她告诉自己，“没关系，我以后有大把的时间纠正这个想法。慢慢来吧。
他们就这样回到了西卷城，回到了兵荒马乱的战场上。不，这甚至不能称为战场，因为他们并没有看到做出抵抗的广南守军，只有百姓，全是百姓，柔弱的、慌乱的、手无寸铁的，在弓箭和长矛的驱赶下，羊群一样四散逃窜。他们混在羊群中，找到了滞留城中的辽东军。好消息是，他们全员存活，甚至没受半点擦伤。坏消息是，他们拔刀了，因为那个曾给他们当过向导，狡猃贪财却没什么坏心心的小女孩，被北军像小鸡仔一样提溜起来。他们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兵，心肠不可谓不冷硬，哪怕伤残的敌军躺在地上辗转哀嚎都不能牵动他们的怜悯。可眼前这人不是敌军，甚至不是成年汉子，是个身量还没到自己肩膀的小姑娘！
他们怎能不拔刀？
他们拔刀了，可他们的刀还没近前，那拎着女孩的北军兵丁突然毫无预兆地倒下，身体还在抽搐，那双眼还不肯闭起，睁得大大的，看着头顶阴云密布的天空。
鲜血从他身下渗出，越来越多，水流一样淌过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