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
一双亮莹莹的眼睛,就这样一寸寸地失去了光彩,茫然地瞪着漆黑无月的夜空。
一个生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这方大地上,流逝了去。一炷香之前,他是意气风发的四直武官,是前途无量的后起俊秀,是家族年轻一辈的翘楚。一炷香后,他是一具倒地的尸首,是政变中牺牲的祭品,是宗祠名录上即将被墨点画圈的姓名。
从此,人间的悲欢喜乐俱与他无关,他再不能给这方时世增添什么,亦不能从中得到丁点慰藉。管他生前几多豪情壮志,在阴谋的翻云覆雨里,他只是伤亡名录里一个冷冰冰的数字,是太上皇帝偏听奸佞、谋害嫡母与亲子的铁证,亦是太皇太后重新掌权的垫脚石!<1
拓跋宏给守卫在外的双三念使了个眼色。双三念立刻会意,抖着手,自那青年战士的胸甲后探了探,果然掏出一个物事一一是一枚做工精致的鸦青色香囊,只是,被鲜血染红了大半。
车窗边,冯诞接过染血的香囊。那袋子的口边已经有些松动了,漏出一缕红绳束着的青丝。
那必然是他所爱之人的馈赠!
一时间,三个少年,尤其是那两个已隐约知人事的儿郎,眼眶都有些湿润。冯妙莲虽不太懂这缕青丝意味着什么,但看到前一刻还好生生的人,这一刻就丢了性命,亦悲从中来。
那个青年将士的眼睛还无神地睁着,似在静静地凝视着他们。同为棋子,入局出局,皆身不由己。
拓跋宏眼眶微热,素来理智的人,这一刻忽然忍不住起身,推门就要下车,却被旁边的冯诞一把拽住。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岂可叫国君以身犯险!"他坚定地看了眼小皇帝,不顾外面局势未稳,一瞬跳下了车。
“哎?“冯妙莲眼见着他走到那名士卒身边,颤着手替他合上了眼睛,又脱下自己的披风,罩在了他的身上。
“像是…拓拔述。"冯诞借着火光,终于看清了那个将士的脸。阳平郡王拓跋新成之子。
小皇帝闭眸。他说呢,怎么回程参与护送的多是宗室与世家子弟。原来后手在这儿!
拓跋宏转过头去,一滴泪无声滚落。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亦知慈不掌兵的道理,可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何为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如拓拔述一般,死在这场无名政变里的将士还有很多。以后,只会更多!他望向苍茫的夜色,对那位执棋之人,再次敬恨交加。她从西迁汤泉宫时,便想好了每一步一一假意让权,叫太上皇帝重用万安国。指派步六孤睿接近冀州刺史之子奚买奴,引万奚相争。矫诏万安国,叫他当着宗室的面行凶。又猜到太上皇帝会使出暗卫刺杀,于是金蝉脱壳,以一辆空车与自己这个傀儡天子为饵,引无数护送自己且出身名门的宗室贵胄,死在太上皇帝派来的暗卫手里。
接下来呢?
自是由她回宫坐镇大局一-太上皇帝捅了这么大篓子,冀州、宗室都被他得罪光了,这朝廷,没她可怎么行!
至于他这个天子,甚而冯诞这个亲侄儿,都不过是她放出来引太上皇帝入彀的饵料罢了一一她在西山时故意将冯诞留在身边,好叫太上皇帝以为,这个侄儿是她的心尖尖儿。这次回宫,他与冯诞明晃晃都在,谁能想到,前一辆宫车是空的?
她这是拿他们的命在赌!
拓跋宏不自觉地攥紧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既愤怒,又无奈一-他不得不承认,身为上位者,太皇太后的每一步都踩得极为精准,也将这场两宫的争斗,用伤亡最小的方式,做了了结。虽死了不少禁卫,但至少,祸不及苍生。平心而论,满朝文武,无一人有太皇太后的心智与胆略。太上皇帝输得不冤……
冯诞回到车上时,脸色苍白如纸。他看了眼小皇帝,两人目光交汇,俱是沉甸甸的。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车队终于重新启程。幸存的伤员被安置在随行的辎重车上,死者则被草草收敛,准备运回京城。原先喜气洋洋、新年赶着回京的队伍,经过这番丧乱,俱沉闷下来。死里逃生的冯妙莲瑟缩在车厢一角,任小皇帝安抚地牵着她的手。她没有哭泣,只是静静地望向窗外渐亮的天空,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到权力的另一面一-不是尊荣的封号,不是华美的冠服,不是成山的恩赏,而是一一此淋淋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