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自舞,威势顿起。她扬首时,天地都在注目于她。
【今有八百万神息护道侍命武士,晨昏执刃,风雪披身,千百年侍立于此,不得安眠。】
树林如波浪般波动,枝条摇曳,树影梭梭。血雾都在这风中散去。钟炎卿被迫后退一步,运起天选者的强化法阵,方才能在这里待住。【吾今承天脉天命之恩,以铁誓系永世之缘,望天脉天命大神见证一-)和子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空洞的眼眶中,透出一股视死如归的坚定。狂风大作,大地颤动,面前的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猛地动了起来。它们不再装死了,无数干枯的枝条汹涌扑上来,想要缠住和子,阻止她的接下来的话。
【吾之同胞姊妹,吾之手足兄弟,千百年血债因果,皆尽由吾天脉天命之躯,一力承担。】
轰!
天脉降雷,毫无征兆的暴雨如瀑而落。
天满福地尽归于天脉之命,风霜雨雪皆有定数。天脉听到了巫女的祝祷。
那枝条快要疯了一样,铺天盖地地涌过来。和子脊背挺直,在暴雨中直身长跪,头颅都没有为之偏移一下,单单只是目光向下一扫,所有的枝条都停滞在了原地。
那是属于【天脉之女)的眼神。
没有武士能够忤逆她。就像不能忤逆当年的爱子。少女的声音还在继续。
【吾愿献此躯壳灵魂,使其诸般罪孽尽归于吾身;】【鲜血恩怨报偿,有头有主,灵魂不散,尽在………)和子抬起头。
……此处来。】
虽然司知砚没有见过爱子,但他无端地意识到,此时此刻的和子,或许和当年的爱子颁下【献祭之命】时的样子,一模一样。她们本就一体双生。
这里是天满福地。命途轮转,百因有果。侍神武士们由信众千手托举供奉,却最终提刀屠戮信众,血溅千里。
这千百年来,充满痛苦与愧疚的永生,是否就是天脉对此的报偿?没有人知道。
但无论如何,和子接过了这个重担。
在天脉面前,用最正式的祝词,以一己之力,替爱子与这些侍神武士们,担下了所有的因果血债。
她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内心出奇的平静。
在这一刻,她是在为自己前半生的逃避交出一个答卷。一一我错过了太多东西,使得我的妹妹踽踽独行,我的追随者筋骨寸断。事至如今大梦方醒,请让我做点什么。
我需要做点什么!
轰隆!
天脉降下了奇迹。
下一秒,和子空洞的眼眶中,不尽的,凝固的鲜血,尸体,累累白骨,和着无数的鲜血一起,泊泊涌出。
无数双眼睛在血中翻涌,这鲜血却不落下,而是填满了她的眼眶。千万双眼睛汇聚于她的瞳孔,千万根白骨拼凑成她的虹膜,千万升鲜血填满了她的眼白。
【一-)
和子的肩膀剧烈颤抖着,显然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却一声不吭。这暴雨与众生的怨念,使她拥有了一双,猩红色的,千百双眼睛所组成的眼睛。
万里高空之上,充满血丝的巨眼瞳孔浑浊,目光越过乌云,死死地盯着这一幕。
和子慢慢抬起头。
突然,钟炎卿整个脑袋嗡得一声,鲜血从耳孔中一下子冒了出来。司知砚一把将钟炎卿拉在身前,手拢住她的双目,说:“别看她。”那不是凡人能够直视的东西。
钟炎卿慢慢喘息着,抓着他的袖子点点头。司知砚想:
…但是我没事。
我为什么没事?
司知砚浑身湿透,却不觉得冷。只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握住颈边的藤蔓。藤蔓一直陪着他。
司知砚盯着和子慢慢流淌的,仿佛深渊一般的猩红双目,仿佛看到了无数枉死与战栗的人。
现在和子的眼眶里有什么,很难用语言描述。那是死在【献祭之命】下的,上千万无辜魂灵。他们或许没有怨恨,但是他们依然有血有肉,有遗憾。这些魂灵也许是助益,也许是伤害,司知砚也摸不准。但毫无疑问,他知道和子迎来了一次质变。
黑棘森林在风雨中哀鸣。
武士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伸出枝条,在他们侍奉的巫女上空盘绕成顶,为她挡下针落般的雨丝。
等和子缓过来。
和子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新直起身子,回身看一眼司知砚。司知砚回望着少女,就像在看自己的小妹妹。他保护着钟炎卿,笑一笑,对和子点点头一一
放心,这里有我。
然后又指指和子的眼睛,轻轻摇摇头。
和子微笑颔首,重新闭上眼睛。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能随意睁开眼皮了,但她能看到更多东西。她仰起头,看着为她遮风挡雨的侍神武士们。巫女的长发被雨水濡湿,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突然笑了一下:
【自今日起,愿诸君道途澄清洁净,坚守如松如垣。】【志如金铁,风雨不移,再不为杂思孽债所扰。】和子一拍手,双手合十。
最后两个字,声音轻快,与当年少女餐前祝词的合掌唱诵声,一模一样。……礼成!】
树影颤得更厉害了。
头顶,天脉的风雨却渐渐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