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申正,消暑宴设在太液池北岸,顾令仪与母亲在宫人的引导下找到座次,静伫片刻后,仪礼司跪奏,请皇帝就座。
众人跪迎,山呼万岁,陛下却只一摆手:“此宴只为消暑赐福,不必多礼。”
奏乐声起,众人落座,宫人端着捧着食物酒水的几案鱼贯而入。
男女分席,郑皇后位于在女眷上首,率先饮下一杯酒,其余夫人小姐们才动了筷子。
当今圣上推崇俭朴,因此器皿朴素,不见金玉,多是铜器、瓷器,饮食也皆是常供,案上并无什么珍馐佳肴,但都合口清爽。
顾令仪吃下两块荷叶包鸡,再喝一勺莲藕汤,汤清味甘,应时又解暑。母亲低声同她说话,顾令仪时不时回两句,在这宫宴上倒是有几分轻松惬意。
郑皇后向来宽厚,见众人用得还算舒心,笑着问了一句:“这几样消暑的小菜,可还合口味?”
女眷们自是只有夸的份,顾令仪也接在母亲后面赞了两句,言辞妥帖。
话音未落,席间位置仅次于郑皇后的孙贵妃笑着接了一句:“上次见令仪还是去年,一年过去,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顾令仪袖中的手微微收紧,起身回话:“承蒙娘娘抬爱。”
按照常理,后面应当还要加一串什么“令仪愧不敢当”之类的套话,顺带再奉承回去,夸“贵妃花容月貌风采更胜”,但顾令仪的确是戛然而止了。
先不说顾令仪认为自己确实挺水灵,没什么好自贬的,过分谦虚就是虚伪。
再就是她又没有讨好孙贵妃的意思,礼数上到位就好。
顾令仪和母亲来西苑之前,她爹可是特地嘱咐过让她们当心孙贵妃。顾父身为户部尚书,这段日子在账目上卡了四皇子好几次,并且四皇子为此在陛下那里挨了骂。顾父说这对母子都不是“就事论事”的性子,许是要使点绊子,让她们小心些。
她爹“为难”了孙贵妃的儿子,顾令仪觉得自己就算当场跪地,给贵妃磕三个响头,贵妃估摸着也还是厌恶她,何必费这个劲儿。
谦虚来奉承去,你来我往车轱辘话还要说一箩筐,指不定哪里叫人揪出错处,不如到此为止。
听了顾令仪的回复,孙贵妃愣了下,只好笑着点点头。
不然呢?人家没接茬,她难不成还接着夸,然后这小姑娘再厚颜无耻地应下?
这么夸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多抬举顾家呢!
一场小风波消失于无形,很快教坊司的舞姬上来了,鼓点翻飞,鼓声清越浑厚,舞蹈之间既热闹又振奋人心。
顾令仪看得入神,据说这是郑皇后特地安排的,鼓舞多见于民间,郑皇后将其搬入宫廷,让大家都见见民间的喜乐。
女眷这边鼓点阵阵,男客那里跳的则是假面舞。《西京赋》云:“总会仙倡,戏豹舞罴,白虎鼓瑟,苍龙吹篪。”
和着自女眷那边传来的鼓声,戴着“鬼面”的伶人矫健有力,腾跃自如,很是好看。
宴会后半截,陛下先行离席,席间便随意许多,年轻相熟的小辈们自发聚在一处。
沈绍元左右望望,他来都城不久,除了几个上京赶考的同乡,也没什么熟人,眼下身边却多了四个年轻男子,都是一副与他很熟的样子。
几杯酒下了肚,谢于寅又提起酒壶,给沈绍元斟满一盏:“虽是初次见面,但总觉与你一见如故,不知沈兄初来都城,住得可习惯?”
沈绍元接过酒杯,目光忍不住往崔熠那里瞟,想来他和他的朋友们,都很喜欢“一见如故”。
聊过几句兖州的风土人情,谢于寅自觉铺垫到位,压低声音道:“你来都城不久,想来还没去过轻烟楼,有机会带你一起。”
沈绍元当即皱了眉头:“我听闻轻烟楼是都城有名的秦楼楚馆,还是少去为妙,虽然谢公子你可能只是喝酒听曲寻常应酬,但久处烟花复杂之地,难免潜移默化受影响,若想立身持正,便当远离这些苗头才是。”
谢于寅套话不成反被教训一顿,他自然也是没去过轻烟楼的,去应酬也只去单纯酒楼,毕竟他娘虎视眈眈,可不是吃素的。
谢于寅出师不利,崔熠紧接着跟上,他支着下巴,手里转着酒盏,似是随口说道:“我们四人都尚未婚配,不过玄清和宗泽曾经定过亲,如今也都黄了,我都觉得是不是撞了什么邪,四个人竟没一个要成婚的。我观沈兄一表人才,想必在兖州也是颇受欢迎的人物。家中可曾为你定下过亲事?或者……有没有自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表妹、世交之女?”
崔熠问得直白,眼神却清澈,仿佛只是少年人好奇。
崔熠这一问确实自然,只是先捅了自己人两刀。江玄清和宗泽又听一遍他们“婚约黄了”,江玄清中刀更深,毕竟他是真的有自小一起长大的世交之女,也真的有一个表妹,现在还搁他家住着呢。
沈绍元略感意外,但坦然道:“崔公子说笑了。家中父母管教甚严,一心只让我攻读诗书,不曾定亲。至于世交之女,”他顿了顿,摇头,“多是幼时见过,并无特别往来。”
崔熠当即击掌,很高兴似的:“那你和我们一样,如此一来,我们之间定是更有话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