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里。
几十盏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挂在土壁上,灯芯吐着豆大的黄火苗。
昏暗的光线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射在拱形的顶棚上,随着气流的扰动而微微摇晃。
那一批从饶阳运回来的“醉枪”,已经被彻底拆解开来。
几十个选拔出来的精锐射手,围坐在长条形的土台边。
他们手里拿着破布片,正在仔细地擦拭每一个零件。
波尔多红酒留下的酸涩香气,经过一夜的挥发,已经变淡了许多。
紧接的是一种更加令人安心的枪油味。
枪油是混合了煤油和凡士林的特制品,味道有些冲鼻。
陈墨坐在一只空弹药箱上,手里拿着一份刚刚整理出来的花名册。
纸张很粗糙。
是根据地自己造的马兰纸,颜色发黄,上面还可以看到明显的草纤维。
王成政委坐在对面,正在用半截铅笔在那张纸上勾勾画画。
“统计出来了。”
王成的声音带着一丝长久未曾有过的轻松,也夹杂着几分沉重。
“咱们现在能拉出去打仗的,一共是八百零三人。”
八百。
陈墨听到这个数字,目光落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上。
有些名字写得很工整,那是读过书的学生兵。
有些名字写得歪歪扭扭,那是刚学会写自己名字的农民。
还有些名字后面画了个圈,那是已经牺牲了,或者重伤无法归队的。
八百人。
这个数字在陈墨那个遥远的现代记忆里,有着一种特殊的近乎于宿命般的魔力。
陈墨的思绪在这一瞬间有些飘忽。
那是历史的回响。
两千多年前,大汉朝的那个名叫霍去病的少年将军,就是带着八百轻勇骑,孤军深入大漠数百里,斩首捕虏两千馀级,一战封侯。
封狼居胥!
那时候的八百人,是汉家儿郎最锋利的刀尖,刺破了匈奴不可战胜的神话。
一千七百年前,逍遥津渡口。
曹魏名将张辽,披甲持戟,率领八百死士,硬是冲破了孙权十万大军的阵脚。
那一战杀得江南小儿闻名止啼。
那时候的八百人,是绝境中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孤勇。
还有那个在陈墨记忆中更加清淅,属于1937年的上海。
苏州河畔的四行仓库,八百壮士——其实只有四百多人。
他们面对着几十倍于己的日寇,面对着飞机大炮,死守四天四夜。
那时候的八百人,是一个民族在亡国灭种之际,挺起的最后那根脊梁。
现在,轮到这里了。
冀中平原,三官庙地道。
这里没有战马,没有铁戟,没有坚固的钢筋水泥仓库。
这里只有几条挖在黄土里的地道。
只有这几百个刚刚放下锄头,满手老茧的农民。
他们手里拿的,也不再是霍去病的环首刀,不是张大帅的长戟。
是三八大盖,是汉阳造,是土制的地雷,是那把磨得雪亮的大砍刀。
但他们要做的事是一样的。
在这片被敌人重重包围,看似已经没有了生路的土地上,用这八百条命,去搏一个活下去的明天。
“陈教员?”
王成的声音打断了陈墨的沉思。
陈墨回过神来,将那份花名册轻轻合上,放在膝盖上。
“八百人。”陈墨低声重复了一遍,“够了。”
“按照昨晚定的方案。”
陈墨指了指正在擦枪的战士们。
“这五十支好枪全部配发给冷枪组。撒豆成兵。”
“明白。”
王成点了点头。
“我已经安排下去了,三个神枪手带一个战斗小组,不集中,不硬拼。就象你说的,咱们是麻雀,满天飞,啄死那帮老鹰。”
……
地道的另一头,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那是张金凤正在训话。
这位前治安军团长,现在是八路军独立营的营长。
虽然换了身灰布军装,但那股子旧军阀的习气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
他正叉着腰,站在一群刚换装的前伪军面前,唾沫横飞。
“都给老子听好了!以前在皇协军……呸!在伪军那边混日子,那是没办法,是为了活命!现在到了八路军这边,咱们算是找到了正根儿!谁要是再敢偷奸耍滑,再敢欺负老百姓,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他说着,习惯性地去摸腰间的文明棍,却摸了个空。
那里现在别着的是那支南部十四式手枪。
张金凤尴尬地挠了挠光头,又补了一句:
“还有!吃饭的时候别抢!都有份!谁要是敢多吃多占,老子……”
“行了老张。”
马驰走了过去,笑嘻嘻地拍了拍张金凤的肩膀。
“这里不兴打骂士兵,同志之间要友爱。再说了,咱们现在的粮食还算宽裕,不用抢。”
张金凤嘿嘿一笑,脸上的横肉抖了抖。
“马连长,习惯了,习惯了。这帮兔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