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儿上慢慢地锯。
陈墨停止了咀嚼。
他静静地听着。
这声音穿透了厚重的城墙,穿透了日本人的封锁线,飘荡在这座古老县城的上空。
街上的行人似乎都放慢了脚步。
那个卖烧饼的刘老头停下了手里的火钳,侧着耳朵,眯着眼,象是在品味那戏文里的滋味。
墙根底下的闲汉们也不说话了,一个个垂着头,看着脚尖前的黄土。
就连一队刚巧路过的伪军巡逻队,也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领头的班长甚至摘下了帽子,扇了扇风,嘴里嘟囔了一句:“这老瞎子,今儿个唱得倒是带劲。”
张金凤靠在窗框上,听着听着,眼圈突然有点红。
“这人我认得,是老瞎子张三。”
他吸了吸鼻子,低声说道。
“以前在天桥卖艺的,后来瞎了眼,流落到饶阳。他这辈子就只会拉这一把破胡琴,唱这一出戏。”
“以前我觉得他唱得难听,跟驴叫唤似的。可今儿个听着……”
张金凤抹了一把脸。
“真他娘的好听。”
那苍凉的调子在空气中回旋。
它不象西洋乐那样宏大,也不象流行歌曲那样靡靡。
它就象这冀中的高粱,粗糙,干裂,却扎根极深。
它是这片土地的魂。
“这一去,不杀那贼寇心不忿。”
“这一去,要叫那胡儿晓得”
“我中华,还有那,不怕死的人——!”
最后一个“人”字。
老瞎子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声音陡然拔高,直冲云宵,然后戛然而止。
胡琴声也随之停歇。
只有那一丝馀韵,还在空气中微微颤斗。
陈墨觉得心里象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看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看着那些在废墟和剌刀下依旧顽强生活着的人们。
突然明白,为什么这片土地即使被铁蹄践踏了这么多年,依然没有亡。
因为这股气,还在。
这股藏在烧饼炉子里、藏在剃头刀下、藏在老瞎子胡琴声里的气,从来就没有断过。
只要这调子还在唱,这日子还在过,鬼子就永远别想真正占领这里。
“老陈。”
张金凤突然转过头,看着陈墨。
“等把鬼子赶跑了,我想回黑云寨。”
“干什么?”
“不干什么,以前我没得选,但是我想做个好人。”
张金凤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释然。
“我想在山上种点地,养几只羊。闲了就请这老瞎子上去,给我唱上三天三夜的大戏。到时候,我请你坐头排。”
陈墨也笑了。
他把手里剩下的半个馒头塞进嘴里,用力地嚼着。
“行。”
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到时候,我带酒来。”
楼下,皮埃尔神父正在院子里喂他那群鸽子。
白色的鸽群扑棱棱地飞起来,在钟楼顶上盘旋了一圈,然后向着更远处的蓝天飞去。
鸽哨声清脆悦耳,混杂着远处的叫卖声、车轮声,还有那尚未散尽的胡琴馀音,汇成了一曲独特属于,这座城市的交响乐。
那是生命的声音。
无论多么残酷的战争,都无法让它彻底沉寂。
陈墨收回目光,重新检查了一遍身上的武器。
天快黑了。
这短暂的宁静即将过去。
在这烟火气之下,新的暗流正在涌动。
高桥由美子那个女人,绝不会因为一场爆炸就善罢甘休。
相反,这只会让她变得更加疯狂。
但这又如何呢?
陈墨听着那依旧在耳边回荡的冀中调子,心中一片澄明。
这座城是活的。
这里的人是活的。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这场仗就得陪他们,一直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