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
这里夏天,就象一个巨大湿热的蒸笼。
粘稠的、带着水腥味的空气,无孔不入地包裹着每一个人,让皮肤上永远都附着着一层黏腻的汗。
头顶上,那轮白炽的太阳,更是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将法租界里铺着柏油的马路,晒得微微发软,踩上去甚至能留下一道浅浅的印记。
陈墨和林晚,住进那位于汉口郊区的小小石库门房子里。
房子不大,上下两层,带着一个小小的天井。
墙壁因为潮湿,已经有些斑驳,但比起他们在黄泛区住的窝棚,这里已经是天堂了。
来武汉的第一个星期,没有人来找他们。
那个叫刘敬文的机要秘书,仿佛已经将他们彻底遗忘。
那份“特别顾问”的任命书,也象一张废纸,被陈墨随意地放在了抽屉的角落里。
这让他们,意外地得到了一段,极其宝贵的空白的时间。
一段可以让他们,从那场持续了近三个月地狱般的噩梦中,暂时抽离出来,去重新学习,如何象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的时间。
每天清晨,陈墨都会被江汉关那悠扬而又沉重的钟声唤醒。
他会烧上一锅热水,先是自己,用毛巾,仔仔细细地,擦洗一遍身体。
他身上的伤口,大部分已经愈合,只留下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狰狞的疤痕。
象一条条丑陋的蜈蚣,爬满了他的胸膛和后背。
然后,他会把剩下的热水留给林晚。
林晚,依旧保持着在战场上的警剔。
即使是在这个相对安全的家里,她睡觉时,那南部十四式手枪,也永远放在她枕头下,最顺手的位置。
任何一点轻微的响动,都能让她象一只受惊的猫一样,瞬间惊醒。
但她也在努力地,学着适应。
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天井里,那棵老槐树下。
阳光通过槐树的叶子,在她的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一刻她看起来不象个杀手。
更象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孤独小女孩。
陈墨则在努力地,恢复着一个现代人的生活习惯。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书店。
买回来了大量的书籍和报纸。
从《大公报》、《新华日报》,到各种军事、化学、农业方面的专业书籍。
他象一块干涸了几个世纪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个时代所有的信息。
他要知道,他所处的这个世界真实的面貌。
除了他亲身经历的那些血与火,这个国家还在发生着什么。
从报纸上读到了,更多关于台儿庄的后续。
读到了,李宗仁将军的“焦土抗战”论。
还读到了,那篇震撼人的《论持久战》!
他从那些专业的书籍里,学到了这个时代,最前沿的化学和工程知识。
发现自己那点来自后世的、零散的“常识”,在这个知识体系尚未完全创建的时代,确实是如同金矿般宝贵的财富。
但更多的时候,他会带着林晚,走出那间小小的石库门,去观察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
他们会去民众乐园。
那座号称“远东第一”的巨大的游乐场。
他们看到里面有京剧的戏台,有西洋的马戏团,有说书的茶馆,也有放映着好莱坞电影的电影院。
穿着长衫的遗老和穿着西装的买办,坐在同一个茶馆里喝着茶,听着评书。
穿着学生装的进步青年和穿着军装的伤兵,挤在同一个电影院里,看着卓别林的无声喜剧,发出阵阵的笑声。
这里象一个巨大的万花筒,将这个时代所有的中西、新旧、悲欢,都浓缩在了一起。
林晚,是第一次看到电影。
她那双冰冷的眼睛里,流露出羡慕神情。
陈墨知道,她在想如果自己没有出生在这场战争里,或许也能象她一样,拥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吧。
他们也会去,最繁华的江汉路。
这里是汉口的商业中心,被誉为“华夏的香榭丽舍大街”。
道路两旁,是鳞次栉比的欧式建筑。
有英国人建的,红砖赤瓦的“维多利亚”风格。
有法国人建的,浪漫典雅的“孟莎”风格。
德国人建的,庄重简约的“包豪斯”风格。
这些都是当年列强们,在这座城市的肌体上留下的一道道,既屈辱又繁华的烙印。
他们看到,无数的汽车在街道上穿梭。
穿着考究的绅士和淑女,从“中南银行”、“大陆银行”那高大用花岗岩砌成的门口,进进出出。
“亨达利”钟表行的橱窗里,摆放着最新款的瑞士劳力士手表。
“冠生园”的食品店里,飘出诱人的,奶油蛋糕和巧克力的香甜气味。
林晚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好吃的。
她趴在橱窗前,看着那些她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精致的糕点,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陈墨笑了笑。
他拉着她,走了进去。
给她买了一小块,黑森林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