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日,夜。
台儿庄,已经死了。
或者说,它正在以一种缓慢而又残忍的方式被凌迟处死。
这座古老的运河城市,此刻就象一具被开膛破肚的巨大尸骸,静静地躺在鲁南平原的寒夜里。
它的血肉早已模糊不清,它的骨骼也已寸寸断裂。
只有那条黑色的运河,象一条尚未完全凝固的巨大伤口,在废墟间无声地流淌着,倒映着天空中那几颗冷漠的星。
死亡的恶臭,浓稠得如同实质。
尸体腐烂的酸臭,混合着火药燃烧后的硫磺味,还有毒气残留的、甜得发腻的怪味,形成了一股只属于台儿庄的味道。
幸存的守军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味道。
它就象一件无形湿冷的寿衣,紧紧地包裹着每一个人。
激战,已经持续了数十天了。
对于城内仅存不到两千名的华夏残兵来说。
时间早已经没有了意义。
白天,还是黑夜?
今天,是几号?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
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两件事:杀人和等待被杀。
陈墨靠在一个用尸体和沙袋垒起来的、临时的指挥掩体里,剧烈地咳嗽着。
每一次咳嗽,都会牵动他胸口的伤,带来一阵如同被撕裂般的剧痛。
他的伤,在林晚的精心照料和那半包珍贵的磺胺粉的作用下,虽然没有继续恶化,但也远未到痊愈的地步。
他依旧虚弱,脸色苍白得象一张纸。
“陈参谋,再喝口热水吧。”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西北军老兵,将一个搪瓷缸子,递了过来。
这是整个北城,唯一还在坚持称呼他职务的人。
更多的人,无论是西北军的老兵,还是桂军,都开始用一种更简单、也更亲切的方式称呼他——“咱们的陈先生”。
这个称呼里有敬畏,有依赖,也有一种将他视为自家人的朴素的认可。
陈墨接过水,点了点头,却没有喝。
他知道现在每一口干净的热水,都可能是一个伤员的救命药。
他的目光越过掩体,投向了对面那片同样死寂的废墟。
那里,是日军的阵地。
经过了数日的血战,双方的阵线已经彻底绞在了一起。
最近的地方,甚至只有一条街的距离。
他们可以清淅地听到,对面传来的敌人的咳嗽声和军官的叫骂声。
他们也在等待。
等待着黎明,那最后的总攻。
所有人都知道,明天将是决定一切的最后时刻。
城内的守军,已经弹尽粮绝。
大部分士兵的子弹,不超过五发。
手榴弹,已经成了最宝贵的战略物资,只有在敌人坦克冲上来时,才会被允许使用。
他们的体力,他们的意志,都已经被消耗到了极限。
他们就象一根被拉到了极致的弓弦,随时都可能在下一秒彻底崩断。
“总座的电报。”
一个传令兵猫着腰,冲了进来,将一份电报递给了正在擦拭大刀的王震南。
王震南接过电报,借着微弱的马灯光,看了一眼。
然后,他沉默了。
良久,他才抬起头,那只仅存完好的独眼里闪过一丝悲壮的决绝。
“传我命令。”
他沙哑地说道。
“把所有还能动的弟兄,都给老子叫起来。把我们最后剩下的那点土豆和饼子,都分下去。让他们吃顿饱饭。”
“另外,把后勤处那几口作为储备的白酒,也都搬出来。每人分一碗。”
“告诉弟兄们,这是……最后一顿了。”
“吃饱了,喝足了,明天天一亮,就跟着我王震南……”
“去跟小鬼子,拼命!”
指挥部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听懂了,这是最后的抉别令。
他们成了被遗弃的孤军。
一股深沉无声的绝望,如同瘟疫般,在每一个人的心中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
“轰隆隆……轰隆隆……”
一阵极其低沉,如同滚雷般奇异的轰鸣声,突然从极远处东南方天际传了过来。
那声音很远,很闷,却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穿透力。
仿佛能让大地都跟着一起,微微颤斗。
“是……是打雷了吗?”
一个年轻的士兵,茫然地问道。
“不对!”
陈墨猛地站了起来,他侧耳倾听,那双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涣散的眼睛里。
瞬间爆发出希望的光芒!
他太熟悉日军炮火的声音了!
无论是九二式步兵炮那短促沉闷的“咚咚”声,还是九六式榴弹炮那种带着尖锐啸叫的爆炸声,都早已刻进了他的骨髓。
但这声音不同!
它更雄浑、更加厚重、更加充满了力量感!
这不是爆炸的声音,这是发射的声音!
是超大口径火炮出膛时,那独有的、如同撕裂天空般的怒吼!
“是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