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初建的那座总督府露台上。
五月的南国清晨,海风带着咸腥与花香。席尔瓦双手撑在花岗岩栏杆上,眯眼望着远处港湾。这位五十三岁的葡萄牙贵族,已经在远东度过了二十个年头,从果阿到马六甲,再到澳门,他太熟悉这些东方海岸的气息了。
在他身后,总督府的书房里,两名耶稣会教士正与秘书低声交谈。桌上摊开着账册、地图,还有几封用火漆密封的信件。
“所以,”瓦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大明那位靖海大将军,要我们补缴过去三年的地租?还要把年租从五百两提到一千两?”
“是的,总督阁下。”秘书小心翼翼回答,“来的是郑成功本人,带着五艘新式战舰,就泊在十字门外。他说……日落之前,要得到答复。”
他转身走进书房,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澳门半岛的位置:“一百零四年前,我们的船队帮助大明剿灭海盗,大明皇帝特许我们在澳门居住、贸易。地租?那不过是个象征,是给北京那些官僚的面子。现在一个小小将军,就敢来指手画脚?”
一名耶稣会老教士抬起头,他是费尔南德斯,曾在南京钦天监协助汤若望,去年才调来澳门。此刻他神色忧虑:“总督阁下,我见过郑成功。此人……与寻常大明官员不同。他在福州建造新式战舰,在厦门设立海军学堂,改革水师制度。这次来,恐怕不只是为了地租。”
“那为了什么?”
“为了立威。”费尔南德斯缓缓道,“东海海盗刚被剿灭,他现在需要向所有人证明——大明海军,已经不再是过去那支只能在近海巡逻的弱旅。而澳门……是最好的靶子。”
“五艘船而已。”他最终冷哼,“就算每艘船载二十门炮,总共也不过百门。我们澳门有七座炮台,一百四十门重炮,还有六艘武装商船。真要打起来……”
“真要打起来,我们就完了。”费尔南德斯打断他,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总督阁下,您知道那是什么船吗?那是‘飞霆级’巡航舰,广州船厂最新产品,每艘装备二十四门新式‘霹雳炮’。您知道‘霹雳炮’是什么吗?那是格物院宋应星和钦天监汤若望联手设计的,射程比我们的长管炮还要远三成,精度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费尔南德斯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指着十字门外的海域:“三天前,我在南京的旧友传来密信。郑成功在舟山群岛,只用九艘这种战舰,就全歼了东海十三股海盗,俘虏两千余人。张保仔、李魁奇……这些横行东海几十年的老海盗,在他面前连一个时辰都撑不住。”
他转过身,直视总督:“现在他带着五艘船来澳门,不是因为他只有五艘船,而是因为他只需要五艘船,就能让我们屈服。”
书房里一片死寂。
“他要的不只是地租。”瓦终于开口,“对吗?”
“对。”费尔南德斯点头,“他要的是澳门彻底承认大明的宗主地位,要的是葡萄牙舰队在南海的行动必须向大明报备,要的是澳门不能再成为荷兰人、西班牙人窥伺大明的跳板。地租翻倍……只是个开始。”
窗外,海鸥鸣叫。
秘书记录,匆匆离去。
费尔南德斯长叹一声:“阁下,您这是……”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瓦重新望向海面,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大明海军再强,也要讲规矩。澳门问题涉及两国邦交,不是他一个武将能说了算的。只要拖上几天,消息传到北京,那些文官自然会压他。到时候……”
他没有说完,但费尔南德斯听懂了。
拖字诀。用官僚体系的繁文缛节,拖垮武人的锐气。
可费尔南德斯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他见过郑成功的眼睛,那双眼睛太冷静,太坚定。这样的人,会按常理出牌吗?
十字门外,旗舰“飞霆号”舰桥。
郑成功接过葡萄牙人的回函,扫了一眼,递给身边的施琅。
施琅看完,脸色沉了下来:“大将军,他们在拖延时间。”
“意料之中。”郑成功淡淡道,“一百多年了,葡萄牙人早就把澳门当成自己的领地。现在突然要他们承认这只是租借,要他们补缴地租,还要翻倍……换做是我,也不会轻易答应。”
他走到舷窗前,望着澳门半岛。那片土地上,教堂的尖顶耸立,西洋风格的建筑鳞次栉比。码头停泊着悬挂葡萄牙国旗的商船,街道上可以看到金发碧眼的泰西人、肤色黝黑的南洋仆役、还有来来往往的大明子民。
这里是大明国土,却俨然成了国中之国。
“张游击。”郑成功唤道。
张保仔快步上前。归顺海军半个月,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游击将军服,只是脸上那道刀疤依旧醒目。
“你在东海这么多年,和葡萄牙人打过交道吗?”
“打过。”张保仔点头,“早年劫过几艘从澳门出来的商船。后来……后来就不敢了。他们的炮台厉害,武装商船也不好惹。尤其是那个‘圣地亚哥炮台’,建在妈阁山最高处,二十四磅重炮能打到两里外的海面。”
郑成功点头:“那你说,今天我们该怎么让他们服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