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的话像根刺扎在心里:
“真要查下去,你我能幸免吗?”
他先往叶向高的府邸去。
叶阁老的宅子在南熏坊旁的宽巷里,朱漆大门比钱府气派得多,门旁挂着“少师兼太子太师”的匾额,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顾秉谦递上拜帖,特意嘱咐门房:“烦请通禀一声,就说礼部顾秉谦有江南急事求见。”
门房拿着拜帖进去了,顾秉谦在门廊下等着,寒风顺着袍角往里钻,冻得他脚都麻了。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门房才出来,脸上堆着歉意:
“顾大人,实在对不住,我家老爷已经睡下了,说有要事明日再议,您改日再来吧。”
“睡下了?”
顾秉谦愣住了,抬手看了看天色。
此刻刚过亥时,离子时还早,且江南乱局已传到京城,满朝官员都人心惶惶,叶向高身为内阁首辅,怎么可能睡得着?
他心里瞬间凉了半截,哪里是“睡下了”,分明是不愿见他,不愿掺和江南这趟浑水!
顾秉谦强压下心头的失落,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走在冷清的街上,他只觉得寒风更烈了,连呼吸都带着凉意。
他没敢多耽搁,又往内阁次揆刘一爆的府中去。
刘阁老素来温和,或许会愿意见他。
很快,他便到了刘一爆府外,递了拜帖。
刘府的门房倒是爽快,见是顾秉谦,很快就引他进了内院。
书房里,烛火通明,刘一爆正坐在案前,见他进来,放下笔,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吧,深夜来访,是为江南的事?”
顾秉谦刚坐下,就急切地开口:
“阁老!江南如今乱成一团,袁可立在那边大肆抓人,连士绅都不放过,您怎能坐视不理?
再这样下去,咱们在江南的根基就全没了!”
刘一憬叹了口气,端起桌上的热茶推给他,语气里满是疲惫:
“我怎会不知?可陛下的手段,你我都清楚。
他要做的事,谁能拦得住?”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的月光上,声音低沉下来。
“陛下登基之初,刚掌御马监兵权,就敢发中旨对峙群臣,廷杖打死十几个弹劾新政的官员。
连韩燋那样的内阁辅臣,说流放琼州就流放琼州,半分情面都不留。”
顾秉谦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这些事他怎能忘记?
当年韩炉被流放时,满朝官员联名求情,可陛下只说了句“藐视圣君,罪当流放”,硬是让韩炉带着枷锁出了京城。
“而且,这两年,陛下做的事还少吗?“
刘一爆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复杂。
“对内掌京营、练新军,把兵权攥得死死的。
对外平辽东、灭建奴,连察哈尔部都不敢轻易犯边。
北直隶的土地清丈,硬是把皇权伸到了县一级。
这样的皇帝,要对江南动手,我们拿什么抵抗?
是靠奏折,还是靠跪谏?“
“可江南牵扯多少官员!”
顾秉谦急得站起来。
“从府县到京城,多少人在江南有田产、有生意?真要查下去,怕是半个朝堂都要动!”
刘一爆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无奈:
“明日我会入宫面见陛下,求他宽宥江南的普通官员,别把网撒得太广。
若是陛下不答应——”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轻了些。
“我也只好递乞骸骨的折子了。”
顾秉谦愣住了。
他原以为刘一爆会象从前那样,联合阁老们一起劝谏,却没料到,他竟也做好了“退”的准备。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良久,他才颓然坐下,端起茶杯喝了口热茶,却觉得茶水比寒风还凉。
“多谢阁老。”
顾秉谦站起身,躬身行礼,语气里满是失落。
“那我先告辞了。”
离开刘府,顾秉谦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了朱国祚的府邸。
结果门房说“老爷染了寒,不便见客”。
去孙如游府,连门都没让进。
去李汝华府,管事只说“老爷在内阁当值”。
一轮圆月挂在天上,清辉洒在街面上,把影子拉得长长的。
顾秉谦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脚步沉重得象灌了铅。
他猛地停下脚步,望着天上的圆月,长长地叹了口气。
心里那点最后的侥幸,终于彻底破灭了。
他忽然想明白了。
陛下处置江南的方式,确实酷烈,可在叶向高、刘一爆这些阁老眼里,陛下并非胡闹陛下要的,是收江南的财权,是把那些被士绅截留的赋税,真正收归朝廷。
是把那些被士绅拢断的产业,纳入官府管控。
这对大明来说,是好事啊。
若是换做正德、万历那样的荒唐皇帝,这些阁老们定会拼了性命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