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明白,严宽的下场,就是他的结局。
松江府的太阳渐渐西沉,晚霞把天空染成了血色。
严府的火光还在烧,王宅的哭喊又起,街道上满是抢掠的乱民,官府的衙役早就跑得无影无踪,卫所的兵依旧按兵不动。
这场由士绅煽动、海盗利用、乱民失控的民变,彻底挣脱了所有人的掌控,象一头脱缰的野兽,在松江府的土地上肆虐。
而且,动乱原不止在松江府一处。
江南大地上的烽火,已顺着运河蔓延开去。
苏州的枫桥边、扬州的盐场旁、湖州的桑园里,处处都是失控的乱民,处处都是烧杀抢掠的哀嚎。
这场始于士绅煽动的民变,早已挣脱了所有掌控,像决堤的洪水,将江南的秩序冲得支离破碎。
苏州城的乱,比松江更甚。
水患后,城西织户聚居的巷弄里,本就满是晒不干的湿衣和填不饱肚子的孩童,士绅们一句“官府要收布抵税”,便点燃了积怨。
可当乱民们砸了织造局的大门,却发现里面早已空无一人。
官署的银子、生丝,早被提前转移,只留下几间空屋。
这时,一群自称“张士诚旧部”的盗匪冲了进来,领头的是惯犯陈六,脸上带着刀疤,手里拎着柄锈迹斑斑的弯刀:
“别傻盯着空官署!那些绅家才有钱!”
乱民们如梦初醒,跟着盗匪冲向平江路的士绅宅邸。
顾家的朱漆大门被撞开时,顾老爷还在书房里烧着与东林党往来的书信,火盆里的信纸还没燃尽,乱民就已冲进屋,将他按在地上,抢走了架上的古董、箱里的银票。
顾夫人抱着首饰盒想躲,却被几个乱民拖拽着,首饰撒了一地,衣袍被撕得稀烂。
最惨的是东林书院。
这座江南士绅的精神据点,被乱民和白莲教众一把火点着,藏书楼里的万册典籍,在火中噼啪作响,化为灰烬。
院里的石碑被推倒,刻着“为天地立心”的匾额,被踩在乱民的脚下。
扬州的盐场,更是一片狼借。
盐工们本就因盐商克扣工钱、官府加征盐税而怨声载道,士绅们暗中递话“杀了盐商,分了盐仓”,便让他们红了眼。
可当盐工们砸了盐商王氏的宅邸,抢了盐仓里的海盐,却不知该如何收场。
这时,白莲教的“圣女”带着教徒来了,手里拿着画着符咒的黄纸,声称“跟着天父,有饭吃、有钱拿”,将上千盐工裹挟着,往泰州方向去,沿途砸官驿、抢粮船,连过往的商船都没能幸免。
扬州知府派去的衙役,刚到盐场就被乱民围住,水火棍被夺,兵卒们吓得丢盔弃甲,逃回城里时,连官帽都跑丢了。
湖州的桑园里,蚕农们在士绅的唆使下,围了官办的生丝栈,却被混在其中的海盗抢走了刚抢来的生丝。
海盗们驾着小船,顺着太湖往来,抢完湖州抢苏州,把混乱搅得更甚。
江南各地的急报,像雪片般往南京送。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应天巡抚周起元,此刻正在南京巡抚衙门的二堂里,焦躁地踱着步。
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官袍,袖口沾着墨渍,平日里梳理得整齐的胡须,此刻也乱糟糟地贴在下巴上。
“废物!都是废物!”
周起元猛地将案上的茶盏扫落在地,青瓷碎片溅了一地。
他原本的计划多好:让松江、苏州、扬州轮流暴动,袁可立派兵去平,官军一走,再让乱民复起,如此往复,让袁可立疲于奔命,让朝廷觉得袁可立“无能平定江南”,最后逼陛下将袁可立调走,江南依旧是他们东林党人的天下。
可现实呢?
袁可立像块石头,纹丝不动。
南京城外的乱民闹了十天,英国公张维贤的京营驻扎在城外三十里,连营门都没开。
镇守太监高起潜的厂卫,只在城里巡逻,对城外的乱局视而不见。
袁可立更是躲在都察院的衙门里,连面都不露,只偶尔传出“召集宣谕大会官员议事”的消息。
“袁可立呢?高起潜呢?张维贤呢?”
周起元对着下属嘶吼,声音因焦虑而沙哑。
“他们难道要坐视江南乱成一团不成?!”
下属低着头,不敢回话。
谁都知道,袁可立手里握着十万京营,只要他一声令下,平定这些乱民并非难事,可他偏不。
直到此刻,周起元才彻底明白过来,那层被他刻意忽略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让他浑身发冷:
袁可立,或者说陛下,根本就不想平乱。
他们要的,就是江南乱,乱得越彻底越好。
乱到士绅的宅邸被烧、家产被抢,乱到东林党人的根基被冲垮,乱到江南的旧秩序荡然无存。
到那时,袁可立再带着京营出兵,以“平定匪患、拯救百姓”的名义,将江南重新洗牌,往后的江南,便再也不是他们这些士绅的江南,而是陛下的江南了。
“好狠的心啊——”
周起元跟跄着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