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顺流南下时,借着运河的水力,不到十日便能抵达山东。
可如今逆流北上,却需与水流较劲,足足耗了近一个月。
杨涟虽一路催促船工加快行程,抵达京师时,还是过了二十五日。
此时已是九月末,秋意早已浸透骨髓,连枝头最后几片枯叶都被寒风卷落,仿佛连秋天的尾巴都要抓不住了。
北上的这二十多天里,气温一日冷过一日,刚出山东时还只是早晚寒凉,越往北走,风里的寒意便越重。
待船抵北京地界,天空竟飘起了细碎的雪沫子。
雪粒小得象盐,落在衣袖上转瞬即化,却明明白白地宣告着:
冬天要来了。
船上众人早已换上了厚实的棉衣,连船头的船工都裹紧了棉袄,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团团白雾。
官船在通州码头靠岸时,杨涟并未急于下船,而是叫来了等侯在此的辽东都司差役,细细询问起九边的近况:
“辽东的军饷是否按时发放?女真部最近可有异动?”
他眉头紧锁,一边听一边在纸上记录,显然心思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的边关。
与他不同,李鸿基则显得有些雀跃。
在码头等侯多时的几位太监上前引路,他便跟着他们,换乘一辆骡车,朝着京师城区疾驰而去。
这是李鸿基头一回踏足北京城。
从前在银川卫,他见过最大的城池不过是府城,哪曾见过这般气象?
车过德胜门时,他忍不住掀开车帘向外张望。
高大的城墙如墨色巨龙般蜿蜒伸展,城砖上的斑驳痕迹都透着岁月的厚重。
街面上车水马龙,行商坐贾吆喝声不绝,穿着各色服饰的行人摩肩接踵,连路边小贩挑着的糖画、风车,都让他觉得新鲜不已。
他这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模样,落在身旁太监眼里,不免透出几分隐晦的鄙夷。
那太监嘴角撇了撇,却碍于他是“陛下要见的人”,没敢多说什么,只催着骡车快点走。
抵达皇城外围时,正值正午,日头虽烈,却挡不住寒风。
可李鸿基并未立刻得到面圣的机会。
按照规矩,他需先在礼部官员的调教下,学习面见天子的礼仪。
从跪拜的角度到应答的声调,从袍服的穿戴到目光的落点,样样都有讲究。
“李参将,见陛下时需免冠叩首,头要触地三分,不可抬头直视龙颜”
礼部主事拿着一本《大明会典》,一句句耐心讲解,李鸿基则穿着一身簇新的参将官袍,笨手笨脚地跟着练习,额头上竟练出了一层薄汗。
他心里明白,这一道道规矩,便是他从草莽走向朝堂的第一道门坎。
跨过去,才能真正见到那陛下。
好在李鸿基虽出身草莽,却也识得些字、读过几本杂书。
若没点机灵劲儿,当初在闻香教的乱局里,又怎能从普通乱兵爬到头头的位置?
礼部教授的那些面圣礼仪,从叩拜的弧度到应答的声线,他只花了一天便烂熟于心,连礼部主事都暗暗点头,觉得这人虽看着粗豪,倒有几分悟性。
翌日。
天未亮,李鸿基便被太监叫起,换上一身熨帖的参将袍服。
跟着引路太监穿过一道道宫门时,他忍不住偷偷抬眼。
紫禁城的宫墙在晨光中泛着青灰色的冷光,飞檐上的瑞兽昂首挺胸,仿佛在俯视着蝼蚁般的众生。
走进长长的甬道,两侧的宫墙高耸入云,将天空挤压成一条狭长的光带,李鸿基只觉得自己渺小得象只误入殿堂的蚂蚁,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引路太监的脚步停在乾清宫前,尖细的嗓音打破了寂静:“在此等侯。”
李鸿基被领进旁边的九卿值房,刚站稳便惊出一身轻汗。
值房内坐着的官员大多须发皆白,身着绯红官袍,腰间玉带熠熠生辉。
他昨日刚学过,这是三品以上大员的服制,个个都是跺跺脚便能让朝堂震动的人物。
李鸿基赶紧缩到角落,腰背挺得笔直,却连大气都不敢喘。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日头爬到了正中,才有个面生的太监走进来,目光在值房里一扫,最终落在他身上:“李参将,陛下召见。”
李鸿基猛地站起身,双腿竟有些发僵。
他象个提线木偶般跟着太监穿过乾清宫的回廊。
到了东暖阁外,太监停下脚步,朝里努了努嘴:“进去罢。”
殿内传来隐约的说话声,混着炭火燃烧的噼啪声,让李鸿基的心跳骤然加速。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在袖摆下悄悄攥紧,抬脚迈过门坎。
按照礼部教的规矩,他目不斜视,脊梁挺得笔直,直到走到殿中才缓缓跪下。
膝盖触到冰凉的地面时,他屏紧呼吸,将额头稳稳地贴在金砖上,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咬字清淅:
“臣京营参将李鸿基,恭请陛下圣躬万安!”
东暖阁内暖意融融,紫檀木御座上铺着厚厚的明黄色锦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