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如今赫图阿拉大捷,建奴元气大伤,一时半会儿怕是无力南侵。臣斗胆请问陛下,是不是可以将辽东的客军先撤回去一部分?”
这话一出,暖阁内瞬间安静下来。
朱由校端坐在御座上,目光沉静地看着李长庚。
他当然明白李长庚的意思。
客军撤防,既能减少军饷开支,又能让民夫返乡务农,确实能缓解国库压力。
可他更清楚,辽东的局势远没到可以松劲的时候。
努尔哈赤虽遭重创,但根基未绝;黄台吉等人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这个时候撤兵,无疑是给了建奴喘息之机,甚至可能让之前的胜利付诸东流。
“李尚书觉得,赫图阿拉一破,辽东便太平了?”
朱由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冷意。
“建奴主力未损,蒙古诸部仍在观望,熊廷弼在沉阳的防线尚未稳固这个时候撤客军,是想让熊廷弼,孙承宗他们孤军奋战吗?”
李长庚被问得一噎,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仍坚持道:
“陛下明鉴,臣并非要让辽东无兵可用,只是国库实在撑不住了。陕西、河南灾情未平,江南盐税改革又触动了盐商利益,税银迟迟未能入库,再这样耗下去,恐怕不等建奴打来,我大明的府库就要先空了啊!”
他说着,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声音带着哭腔:“臣知道撤兵冒险,可户部真的拿不出银子了!再强撑下去,各地怕是要生民变啊!”
朱由校看着跪在地上的李长庚,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李长庚说的是实情,国库空虚是不争的事实,可辽东的防线同样不能松。
这就象在钢丝上行走,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辽东的客军,不能撤。
辽东的确打了场酣畅淋漓的胜仗,赫图阿拉一把火烧断了建奴的龙脉,也暂时稳住了辽东的糜烂局势。
但要说就此退兵,坐视努尔哈赤收拾残部、恢复元气,那简直是荒唐。
痛打落水狗的道理,朱由校比谁都明白。
建奴如野草,若不趁此时机连根拔起,待其缓过劲来,只会卷土重来,届时付出的代价怕是要比今日大上十倍百倍。
可李长庚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
国库空虚是不争的事实,内帑的银子也有花完的那一天。
各地灾情、京营整顿、河工修缮
处处都在伸手要钱。
长此以往,不等建奴打来,大明的财政怕是先撑不住了。
症结所在,终究绕不开“开源节流”四字。
开源,首当其冲便是盐税。
朱由校想起翻阅旧档时看到的数字,心头便按捺不住火气。
如今大明盐税每年不过百万两出头,可到了后世清朝,仅两淮盐场一年便能征收到上千万两。
同一片盐田,同一套产运体系,差距竟如此悬殊,除了盐商勾结官吏、偷税漏税,还能有什么解释?
那些盘踞江南的盐商富可敌国,却年年哭穷,将税负转嫁给百姓,这口肥肉,必须啃下来。
节流,则要从根子上剜掉腐肉。
就单说边军系统,便是最大的漏勺。
即便他亲自盯着的辽东,朝廷发下去的饷银、赏钱,层层克扣下来,真正到士卒手中的竟不足四分之三。
那些将官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可见积弊之深。
而辽东尚且如此,其馀九边重镇更是不堪设想。
宣府、大同的将官虚报兵额、冒领军饷,早已是公开的秘密;甘肃、宁夏的屯田被军官私吞,士卒竟要靠乞讨度日
这些毒瘤不除,再多的银子投进去,也只是填了贪官污吏的腰包。
而这些,不是一场胜仗就能扭转的。
朱由校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落在案上那份“裁汰边军冗员”的奏折上。
这需要的是刮骨疗毒的勇气,是步步为营的改革。
从清查军籍、核查屯田,到严惩贪腐、整肃将官,每一步都要触动既得利益者的神经,每一步都可能引来狂风暴雨般的反扑。
他想起魏忠贤送来的密报,说江南盐商已暗中连络了几位御史,准备弹劾推行盐税改革的官员。
又说九边的将官们最近往来频繁,似在串联抵制军籍清查。
果然,改革从来都是硬仗。
好在他早已明里暗里布下棋子:毛文龙、祖大寿等将领对他死心塌地,京营在袁可立手中练得精锐,足以震慑宵小。
内廷之中,魏忠贤、王体干等人虽各有心思,却都牢牢掌控在他手中,厂卫的密探遍布京城内外,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这般布局之下,即便有宵小之辈想狗急跳墙,也断无机会。
对于朱由校来说,改革的决心早已如磐石般定在心头。
任何人,任何势力,敢挡在新政前头,他都会毫不尤豫地将其扫进历史的垃圾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