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的天气,象个喜怒无常的孩子。
连续三天,天空在湛蓝与铅灰之间疯狂切换。上一刻阳光还烫得人皮肤发疼,下一刻乌云便从海平线那头翻滚而来,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下,然后又在十分钟后戛然而止,留下满地水洼和湿漉漉的蒸汽。
剧组像被上了发条。
武藏海通宵研究天气图、航班记录和地形图,制作出一份精确到分钟,残酷到极致的“游击时间表”。
表格上密密麻麻标注着:“07:20-08:50,晴窗期,拍溪边对话。”“10:15后,东南风增强,转场至背风坡。”“13:00-14:30,预计短暂雨歇,抢拍山顶眺望。”
团队没有质疑。自从那天在荒草坡上看过回放后,一种近乎盲从的信任在沉默中滋长。他们只是沉默地收拾器材,沉默地出发,沉默地在暴雨突至时用身体护住设备,又在雨停的瞬间立刻投入拍摄。
睡眠被压缩成在颠簸车程中的零碎补丁,饭团和冷茶是唯一的能量来源。每个人眼底都挂着浓重的阴影,但眼睛里却烧着某种奇异的光。
第四天下午,时间表上标注着:“15:00后,有持续性强降雨。必须在此之前完成‘邮路跋涉’戏份。”
场景选在一条通往海岸的山脊小径。路很窄,一侧是陡坡,另一侧是长满灌木的崖壁。天空在拍摄前半小时开始阴沉,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是一场重头戏:邮路中途,父子遭遇突如其来的暴雨,不得不在泥泞中艰难跋涉,查找避雨处。这不仅是环境的考验,更是情感在极端状况下被迫靠近,卸下伪装的关键时刻。
“抓紧!”武藏海的声音在山风里有些失真,“这场戏要拍出跋涉感,要累,要狼狈,但要一直往前走。”
田宫二郎和加藤嘉已经换上了浸过水的破旧邮差制服,衣服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化妆师在他们脸上、手上涂抹着混合了泥土和汗渍的油彩。
“action!”
镜头开始转动。
雨,就在这时落了下来。
不是淅淅沥沥的前奏,而是直接从天上倒下来的,密集的,冰冷的瀑布。
“继续!”武藏海的吼声穿透雨幕。
演员没有停。
监视器屏幕上,加藤嘉和田宫二郎瞬间被雨水吞没。父亲下意识将邮包往怀里紧了紧,压低斗笠,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迅速变得泥泞湿滑的石阶上,背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佝偻而顽强。
儿子起初有些慌乱,用手挡在额前,脚步跟跄,昂贵的牛仔裤迅速被泥水浸透,紧紧裹在腿上,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剧本中设计的烦躁和抱怨,在此刻已无需表演,全然写在了他狼狈的姿态和皱紧的眉头上。
“父亲!走这边!那边石头松了!”田宫二郎在雨中大喊,伸手去拉加藤嘉。加藤嘉回身,雨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沟壑流淌,他看了一眼儿子伸出的手,又看了一眼脚下确实有些松动的石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什么。
最终,没有去握那只手,而是用手中的竹杖重重顿了一下旁边的实地,哑声道:“跟紧我!”他转身,继续向前,步伐却似乎慢了一丝,有意无意地,为儿子挡住了侧面吹来的最急的雨箭。
这不是剧本上的细节,这是两个演员在真实困境中,基于角色本能生发出的、超越设计的真实交互。
监视器后,武藏海一动不动,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头发流进脖颈,他浑然不觉。放在膝盖上的手悄然握紧。他要的,就是这种被逼到绝境后,从角色骨子里渗出来的东西。
拍摄区外,团队在用身体构筑防线。
山口空太,这个最年轻的摄影助理,毫不尤豫地扯下自己身上那件唯一的黄色雨衣,猛地罩在河井二十九郎肩头的arriflex摄像头上。他自己瞬间被浇透,单薄的工装衬衫紧贴皮肤,冷得牙齿打颤,但双手死死扶着三脚架的一条腿,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对抗着狂风。
“师傅!稳住!”他的喊声在风雨中细弱,却异常清淅。
河井二十九郎半个身子探出临时搭起的,根本挡不住斜雨的塑料布棚,右眼紧紧贴着取景器。雨水疯狂地打在镜头上,助手在一旁拼命用绒布擦拭,刚擦干,下一秒又被淋湿。
河井的左手死死拧着跟焦环,右手稳住机身,手背青筋暴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不见画面是否清淅,只能凭感觉,凭多年练就的肌肉记忆,死死咬住雨中那两个蹒跚的身影。
另一边,青木一郎和他的助手背对背跪在泥地里。他们用两块厚帆布搭成一个简陋的三角空间,将内核录音设备紧紧护在中间。青木戴着耳机,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进领口,他浑然不觉,全部注意力都在耳机里传来的声音上。
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雨水砸在树叶和泥土上的噼啪声、以及远处越来越响的海浪咆哮。他不断微调着麦克风的角度和增益,试图在自然的狂暴中,剥离出那属于人类的、艰难前行的心跳与呼吸。
“cut!!!”
不知过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