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寒泉似的声线再度落下。
“还不松开。”
饮渌颤巍巍转身,待看清那抹墨绿身影,乱蓬蓬的头发底下,是一张魂飞魄散的脸。
远香轩大堂。
崔昂坐在主位,目光淡淡扫过跪在堂下的两个丫鬟。
今日旬假,难得闲暇,便想起许久未来栖云院,到时听闻卢静容外出,便转到远香轩书房静读。不料才落座,就听得后院传来争执声,女子声音尖利,直往耳朵里冲,刺耳得很。
高门大宅中仆役间偶有龃龉本属常事,私下闹闹便也罢了,这般闹到主子跟前实属罕见。
崔府规矩向来严明,崔昂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待远远看见两个丫头扭打作一团——确切地说,是一方正被另一方死死压制着。
样子实在难看。
崔昂拿起茶杯,啜了一口。
一人伏倒在地,发着抖,另一人也跪着,弓背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崔昂收回视线,缓缓道:“谁先说?”
实在想不到这么巧,明明崔昂已经很久很久没来了,偏赶上今天。
她真是跟他命里犯冲吧?
千漉飞快理清思绪,回话道:“禀少爷,是饮渌趁我睡觉偷了钥匙,私开奴婢存放体己的箱子。奴婢发现箱中物件有异,一时情急,加之平日与她素有摩擦,这才动了手。”
饮渌闻言猛地直起身子,一双眼狠狠瞪向千漉,张了张嘴,似要辩驳,却在瞥见崔昂面色时生生咽了回去。
“饮渌,你有异议?”
听得崔昂点名,饮渌才带着哭腔道:“奴婢冤枉!奴婢没拿她东西……”说着哽住,想起方才自己的失态模样少爷都看见了,只觉得前路无望,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若查实哪个说谎,立即逐出府去。”
崔昂平静无澜的声音落下,饮渌的泪直接吓得收了回去。
崔昂等了一会,两个都没开口,遂又道:“此间是什么地方,岂容得你们这般毫无体统地撕扯扭打?再不如实交代,皆按家规处置。”
千漉道:“少爷明鉴,奴婢绝无半句虚言。奴婢愿立下重誓,若所言有假,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说着侧身看向饮渌,质问,“饮渌你当真不曾偷拿我的钥匙,私自开我的箱子?”
“我——” 饮渌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慌乱,情急之下,俯身便是一个响头,”少爷……少爷,奴婢……奴婢确是看了小满的箱子,但绝未拿她任何物件!奴婢之所以查看,是事出有因的!”
崔昂:“是何故?”
饮渌:“回少爷,奴婢看见……小满偷拿了少夫人的澄心纸!”
屋内静了一会,崔昂的视线转向千漉。
“确有此事?”
“奴婢没有。”千漉声音依旧平稳,“禀少爷,奴婢与饮渌素来不合,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奴婢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她,今日竟编出这样的谎来诬陷我。少爷,我冤枉。”
“你——”饮渌红着眼圈,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带着哭音,混乱的思绪此刻终于清晰起来,“少爷,奴婢虽私开了小满的箱子,是因她平日行迹可疑,总一人躲在井边鬼鬼祟祟,不知在遮掩什么。奴婢起了疑心,才拿了她的钥匙查看……谁知、谁知里头当真藏着一叠纸,都是少夫人用的。少爷,偷盗的是小满,不是奴婢啊!”
崔昂唤人将千漉的藤箱搬了过来,放在两人面前。
崔昂:“打开。”
千漉没有犹豫,自腰间取下钥匙,插入铜锁,咔哒一声,锁簧弹开。
箱盖掀起,内里几套衣裙并两块未裁的尺头,一个装着散碎银两的布囊、零散几样首饰、玉佩、四五本边角磨损的旧书。
物件被一一取出,摆在地上。
箱笼见底,再无他物。
饮渌瞳孔一缩:“我明明看见了!少爷,奴婢真的瞧见了!定是她藏起来了!”
千漉冷静看向她:“饮渌,我知你素来厌我。可偷盗少夫人的澄心纸,是何等大罪?我一介婢子,要那等精贵纸张何用?你与我何至于有如此深仇,非要置我于死地?”
饮渌只重复道:“少爷!我真的看到了,小满撒谎!她定是藏起来了!”
千漉正要开口,崔昂却忽而开口:“你怀中藏着何物?”
千漉一愣,往胸口处瞥了眼,后牙不禁咬紧。
还想负隅顽抗一下:“少爷,奴——”
“拿过来。”
千漉心下急转,思考崔昂让她当众脱衣服的可能性,而且,拢共不过十几张纸,冬衣本来就厚,应该看不出来。
没准崔昂在诈她。
赌一把。
“少爷……”
崔昂再度截断千漉准备好的长篇大论:“你若不肯,便唤旁人动手。”
千漉心一凉,认命,从胸口掏出一叠皱巴巴被勉强压平的纸,走到崔昂面前,双手递过去。
崔昂只垂眸瞥了一眼,没接。
千漉便将纸放到几上。
千漉回去时,撞上饮渌投来的目光,其中有快意,有幸灾乐祸,有原以为在劫难逃、不料峰回路转的狂喜,更有因崔昂明察秋毫而生的点点倾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