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阳光正好,斜斜地打在厨房的实木台面上,把妻子莉莉的背影勾勒出一圈柔光。她正专注地切着水果,苹果块均匀得像是机器量产的。马克坐在餐桌旁,手指无意识地划着平板电脑冰凉的屏幕。
太安静了。只有刀落在砧板上有节奏的笃笃声。
他清了清嗓子。“今天……交通糟透了,老城区那段路简直是个停车场。”
莉莉转过身,脸上是那种他越来越熟悉的、弧度标准的微笑。“辛苦了,亲爱的。喝点水吗?”她拿起水壶,动作流畅,滴水不漏。那眼神温和,却像蒙着一层擦不掉的薄雾。
他道了谢,注意到流理台角落那只莉莉最喜欢的、带一道细裂纹的马克杯。她很久没抱怨它了。好像是从几个月前,那场莫名其妙的低烧和虚弱之后开始的。医生当时说需要观察,还含糊地提过一句“……之后可能会有社区支持小组跟进,帮助调整”。他当时没在意,只当是常规的健康建议。
现在想来,每一个细节都像散落的拼图碎片。
上周他熬夜后抱怨累,莉莉和女儿莎拉的轮番关切来得太快、太整齐,莎拉甚至递给他温水时,下意识瞥了莉莉一眼,像在确认步骤是否正确。还有同事汤姆,那个会为了设计图和他吵到拍桌子的汤姆,如今只剩下平滑的赞同:“你说得对,马克,就按你说的办。”那笑容空洞得让人发慌。
昨天,邻居霍普太太塞给他刚烤好的曲奇时,他接过那温热的盒子,心里不是感动,而是一沉。他记得,上次收到霍普太太的曲奇,是对街的皮特先生心脏手术后。
所有这些碎片——那过于完美的关怀,不带棱角的顺从,泛滥的、像是批量生产的善意——在此刻汇集成一股冰冷的寒意,沿着他的脊椎悄然爬升。
他放下水杯,“咔哒”一声。
“莉莉,”他声音干涩,“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莉莉切水果的手停了一瞬,几乎无法察觉。她转身,笑容更加温柔:“别胡思乱想,亲爱的。你只是太累了。”她走过来,手搭上他的额头,掌心干燥温暖,“看你,脸色有点白。要不要上去躺一会儿?”
那触摸像护士在检查体温。他猛地想起,几天前他偶然在莉莉敞开的笔记本瞥见过一行字,像是某种要点记录:“……避免冲突,优先情绪稳定……”当时他只以为是她的心理学习题。
他没有再问。某种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他起身走向二楼书房,反锁了门。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需要证据。
打开电脑,搜索。关键词:“绝症”、“临终关怀”、“社会支持协议”、“标准化响应”。
浏览器跳转,一个简洁、官方的页面加载出来:《统一临终关怀与安抚程序——公民指南(第7版)》。
他的手指瞬间冰凉。
页面内容冰冷而条理清晰,像一份机器说明书。它阐述了当公民被确诊患有“格里森综合症”等终末期疾病时,启动的标准化社会支持流程。旨在提供“平稳、安宁、有尊严的生命末期体验”。
条款列举如下:
格里森综合症。
原来如此。
不是他多心。是他被隔离了。被这套程序,被这些爱他、关心他的人,用一种最残酷的“善意”,隔离在一个透明的、名为“临终”的囚笼里。
他瘫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窗外天色由亮转暗,最后陷入墨黑。房间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
记忆疯狂倒带,不再只是最近的异常,而是那些被程序覆盖前的、鲜活的、带着毛刺的真实——
他想起和莉莉几年前一次激烈的争吵,为了是否换房子。两人气得晚饭都没吃,但深夜,莉莉红着眼睛钻进他怀里,哑声说“我们再想想办法”。那个夜晚,有愤怒,有泪水,也有最终紧紧相拥的温暖。
他想起和汤姆拿下第一个大项目后,在酒吧醉得一塌糊涂,勾肩搭背地唱着荒腔走板的歌,汤姆还把酒洒了他一身,两人笑得像傻子。
这些记忆如此滚烫,带着生活的质感和噪音。它们构成了“马克”这个人——会愤怒,会犯错,会脆弱,也会在碰撞中和所爱的人找到更深的联结。
可现在呢?
莉莉不再抱怨那只带裂纹的杯子,因为她被告知要“避免冲突”。汤姆不再与他争执,因为指南要求“接纳与顺应”。所有的关怀都是预设好的反应。他不是在与真实的人互动,他是在触发一套精密的代码。他真实的自我——那些不完美的、有时尖刻的、充满生命力的情感和思想——从未被他们此刻的双眼真正看见。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需要被“平稳、安宁”送走的、标签为“临终者”的客体。
一种比死亡本身更深的寒意,从骨髓里弥漫开来。他存在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