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监控录像,嘴里用僵硬的德语和破碎的阿拉米语咆哮着“不可能”。其他人,从资深研究员到清洁工,都陷入了同一种癔症。他们或在走廊游荡,或蜷缩在角落,无一例外地用那种早已死去的巴比伦方言,喃喃自语。声音起初杂乱,渐渐汇聚成某种同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吟诵。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味道,不是灰尘,也不是消毒水,而是……窑炉烧灼陶土的气息,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腐臭。
穆塔西姆第二天中午硬着头皮返回研究所时,里面已是地狱图景。他隔着玻璃门就看到里面人影晃动,姿态怪异。他鼓起勇气推开门,那吟诵声浪般扑面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看到萨尔森被几个人按在墙上,他们不是在施暴,而是在用指甲——那指甲已变得灰硬——在他裸露的手臂皮肤上,刻画着与陶碗上类似的符文。
萨尔森看到他,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残存的理智,爆发出最后一声用德语嘶吼的警告:“走!穆塔西姆!它醒了!它们都醒了!”
然后,萨尔森的头被强行扭了过来。穆塔西姆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不再是人类的眼眸。虹膜呈现出一种陶器在窑火中烧制过度后特有的、不均匀的赤褐色,毫无光泽,死寂,坚硬。瞳孔缩成一个黑暗的小点,嵌在那片赤褐之中,像陶碗上刻出的孔洞。
按住萨尔森的几个人也缓缓转过头。一双,两双,三双……十几双赤褐色的陶制眼球,齐刷刷地,空洞地,“盯”住了门口僵立的穆塔西姆。
吟诵声停止了。
一片死寂里,只有陶土摩擦般的、干涩的呼吸声。
穆塔西姆指尖下的键盘蒙着一层薄灰,在屏幕冷光的映照下,他右手不受控制的抽搐刚刚平复,但一种深层的、源自骨髓的寒意却挥之不去。萨尔森教授笔记中那个“塞子”的推测,像一根冰锥刺入他的心脏。如果陶碗不是陷阱,而是封印,那他们拔出的“塞子”背后,连通的是怎样的深渊?
穆塔西姆一步步向后退去,鞋跟敲打在地砖上,声音在过分安静的走廊里惊心动魄。那些陶褐色的眼睛只是沉默地追随着他,没有愤怒,没有威胁,只有一种非人的、完成的空洞。
他退到大门外,阳光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猛地转身,发足狂奔,不敢回头。
在他身后,研究所那栋现代风格的建筑,在正午的烈日下,像一个巨大、崭新、被刚刚扣下的陶碗,沉默地倒扣在大地上。
他知道独自挣扎只是坐以待毙。他需要帮助,需要一个真正理解这些古老邪恶符号的人。记忆碎片在混乱中闪烁,他想起了萨尔森教授在一次学术酒会后略带醉意的提及:“……要说古巴比伦巫术实物研究,真正还在世的怪才,恐怕只有‘看门人’瓦西姆·阿尔-哈桑了……住在老城深处,像个幽灵,但没人比他更懂那些泥土里的诅咒。”
天刚蒙蒙亮,穆塔西姆用围巾遮住半张脸,汇入巴格达老城苏醒的人流。空气闷热,但他只觉得冷。按照模糊的地址,他在迷宫般的巷弄尽头找到一扇被岁月侵蚀、覆盖着干枯藤蔓的木门。敲门后许久,门上的小窗才无声滑开,一双锐利如鹰、透着疲惫与极致警惕的眼睛打量着他。
“萨尔森教授派你来的?”门后的声音沙哑,带着怀疑,“我闻到了不属于这里的尘土味,年轻人。”
穆塔西姆喉咙发紧,勉强开口:“教授他……出事了。研究所所有人都出事了。因为一个陶碗,bb-7。”他尽可能简洁地描述了灾难的经过,包括监控中的黑色黏液和自己手上不受控制的书写。
木门终于打开一条缝。哈桑身形干瘦,穿着不合时宜的旧外套,周身弥漫着旧纸、草药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陈旧气息。他的住所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座垂直的图书馆,四壁直至天花板都堆满了书籍、卷轴和各式古物标本,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旧台灯是主要光源。
瓦西姆示意穆塔西姆坐下,眼神从未离开过他:“把你记得的符号画下来,每一个。”
穆塔西姆用仍在微微颤抖的手,在老人递过来的旧纸片上画出了碗底的倒置阶梯和无瞳之眼。瓦西姆的眉头紧紧锁起,手指在那符号上用力划过,几乎要戳破纸张。
“苏美尔……比巴比伦古老得多。”瓦西姆的声音低沉下去,“这并非阿拉米文那种相对‘年轻’的驱逐咒。这是‘标记’,一种界碑,意思是‘此路不通’或‘此处封禁’。”他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盯着穆塔西姆,“你说碗上还有文字,‘以彼之名,吾等获释’?”
“监控里是这么显示的。”
“有趣的误译……或者说,是‘那东西’希望你们理解的释义。”瓦西姆冷笑一声,从身后堆积如山的书架上精准地抽出一本皮革封面几乎碎裂的古籍,快速翻到某一页,指着一行闪米特文注释,“这个词根,‘ptch’,在特定语境下,更接近‘开启’‘松绑’,而不是单纯的‘释放’。而‘彼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