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抓起手边一份无关紧要的奏折,狠狠掷下丹陛,纸张哗啦散开。夏守忠身体又是一抖,额头死死抵住地面,冷汗已浸透了里衣。
时间在难熬的死寂中一点点爬过。
不知过了多久,隆化帝粗重的喘息声终于平复了些许,那股要将一切撕碎的狂暴,似乎随着对夏守忠这顿无名火的发泄,稍稍退潮,露出了底下更深的、毒蛇噬心般的焦灼与不甘。
夏守忠敏锐地捕捉到这丝微妙的松动。
他依旧跪伏在地,声音却从纯粹的恐惧惶恐,悄然掺入一丝极其细微的试探,细若游丝,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陛下天威震怒,皆是奴婢等无能之罪陛下龙体关乎社稷,万望珍重奴婢斗胆陛下如此忧思,可是可是因西海战事未平,而开国元勋们复又喧嚣之故?”
“废话!”
隆化帝的声音依旧冰冷如铁,但那股狂暴的怒意已转化为一种尖锐的讽刺和刻骨的焦虑。
“西海不开战,那些蠢蠢欲动的勋贵,哪来的底气在四王府上招摇。”
“朕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借苏卿之策,削了他们京营的根基,眼看就能将手伸进西海全毁了,全被这帮跳梁小丑一手毁了,朕恨不得”
隆化帝猛地刹住后面诛心之言,眼中杀意一闪而逝,胸膛再次剧烈起伏起来。
时机到了。
夏守忠心头一凛,林如海的话语清晰回响。
他不再犹豫,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挂着惶恐,目光却努力迎向隆化帝那双燃烧着怒火和困惑的眸子。
“陛下息怒奴婢愚钝,这些日子…这些日子因西海之事,心中亦是惶恐难安,日夜思忖,总觉得总觉得此事蹊跷之处甚多,细想起来,竟是毛骨悚然”
夏守忠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种后怕的颤抖,成功撩拨起隆化帝的注意。
“蹊跷?”
隆化帝眉头拧成了死结,身体微微前倾。
“说!有什么蹊跷?”
“陛下圣明,”
夏守忠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字斟句酌,将林如海剖析的脉络,一丝丝拆解开来,如同抽丝剥茧。
“其一,十五万大军,非朝夕可成。粮秣、兵甲、行军调度,哪一样不需经年累月的准备?”
“可事发之前,朝廷竟无半点风声,边关斥候如同聋聩,这这实在不合常理。”
他偷眼觑了下隆化帝,见皇帝眼神锐利地锁着自己,继续道。
“其二,也是最令奴婢心惊肉跳之处——这时机!番邦悍然入侵,恰恰选在朔方大军箭在弦上、只待陛下旨意便将出塞犁庭的前夕。”
“这一击,不早不晚,正正打在朝廷要害之上,逼得陛下不得不两线用兵,首尾难以兼顾啊!陛下这这简直是算准了日子下的刀子!”
隆化帝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针尖刺中。
夏守忠的话语,像一道撕裂浓雾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心中那团混沌的、百思不得其解的迷雾。
是啊,时机!如此精准、如此致命的时机!这绝非蠢笨如猪的四王能独立谋划出来的。
他先前只觉四王可恨,却从未深想这背后竟有如此歹毒的算计。
夏守忠捕捉到皇帝脸上那瞬间的明悟与随之而来的更深的震怒,不再犹豫,猛地抛出了那枚深水炸弹。
“陛下!奴婢思前想后,遍观朝堂内外,能如此精准拿捏我大乾要害、又有足够份量影响四王行此险招、更能从此番祸事中得利的”
他猛地顿住,仿佛被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喉咙,半晌才极其艰难地吐出那个名字,声音低得几乎只剩气音。
“怕是怕是首辅萧公”
“萧钦言!”
隆化帝霍然站起,御座发出刺耳刮擦。双目圆睁,血丝瞬间布满眼白。背叛!一股比被太上皇羞辱更甚百倍的剧痛和滔天愤怒轰然冲垮理智堤坝!眼前一片血红。
野兽般的咆哮撕裂寂静。
隆化帝抓起沉重的九龙玉镇纸,狠狠掼在地上!
只听得“哐当”一声,价值连城的玉器粉身碎骨,碎片四溅。
隆化帝胸膛剧烈起伏,一股被心腹之人刺穿心脉的冰寒攫住了他。
夏守忠点破的,是萧钦言这把双刃剑最致命的翻转。
萧钦言不同于林如海。
林如海有才,有德,有清流的底线,许多帝王不便行的阴私事,林如海不会碰,也不屑碰。
所以隆化帝需要萧钦言,需要这把能钻进幽暗角落、替他清除一些碍眼之人的毒匕。
也因此,隆化帝能容忍萧钦言的贪婪,默许萧钦言的酷烈,皆因这把毒匕的锋刃始终对外,指向他需要剪除的枝蔓。
如今,这把毒匕的寒芒,竟淬着对他这握柄之人的杀意。
为了一己权位,为了压过林如海的风头,萧钦言竟敢勾结四王,将万里边关化作赌局,拿他的江山、他的威严当筹码。
那双曾为他罗织罪名、构陷忠良的手,此刻正将西海的烽火当作绞索,勒向他的咽喉。
隆化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