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天,他为寻找这种花,遍寻全城而徒劳无果,却没想到,会在今天随便进入的一家花店中再次遇到它。
他下意识地让店员将那玫瑰装入另一个长盒子,将写有祝福的卡片塞进另一个信封,然后写上伯莎的名字。
然而,在转身离开之前,他又将卡片取了出来,只在盒子里留下一枚空信封。
他不想让她收到花时有任何的负担。
往往一个男人送一个女人花,意味着那个男人想要从女人身上谋求某种回报。
而他不愿让赠花沾染任何索取的味道,他只想纯粹地赠予,不为回应,只为她本身。
“这些花马上就送吗?”
店员犹豫了一下,指着玫瑰问道。
他点头说立刻。
伯莎倚着壁炉,站在蔷薇地毯上,左手抚摸着毛茸茸的黑色狗头。这些天,她总能在早上收到一束匿名玫瑰,每一天都有,从未间断过。凭着绝妙的直觉,她知道那是维恩送的。
但他除了鲜花外,再没有任何表示,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坦然地接受了,就像接受突如其来的冬雪,照例将蓝玫瑰插入卧室床头的水晶瓶。
与露菲夫人的晚宴定在星期天。
这场在朗廷酒店为金曼华接风的小型聚会,实则是巴黎艺术名流的秘密沙龙。
在此之前,她们需要先结伴前往皇家歌剧院,观看金曼华的伦敦首演。那是当年冬天的首场演出。
无论是上流社会的绅士,还是追逐风雅的名媛,都为聆听那位歌剧名伶的歌喉,纷纷乘着私人轻便马车或家庭敞篷马车,穿过湿滑积雪的街道而济济一堂下午三点的歌剧院座无虚席。
听众之中大体上都是贵族。
娼妓和艺徒几乎构成仅有的例外,这部分人对那剧目本身并不关心,只在意这是个展示华服与结交权贵的绝佳场合。空气里面混杂着蜜饯的甜味和强烈的香水气,纷扰和吵闹是一直都不停的。底下的池座中,人头攒动。有头发分线、纽孔别着鲜花的绅士,也有浓妆艳抹的女士,高撩着裙子,露出黑花边的吊袜带,边啜蜜柑边与人调笑。二三层的分隔包厢则是另一番景象,珠光宝气的贵妇们依在丈夫或情人身旁,都是一副傲慢骄矜的姿态。时常能看见穿蓝布裙的女贩挽着篮子在过道穿梭,叫卖着橘子、蜜饯与糖果,价钱都高得异乎寻常。幕布尚未拉起,满场的喧哗与骚动便已如潮水般起伏不休。她坐在金红两色的包厢内,细棉披肩从薄削的肩头披垂下去,鬓发间插着一朵深蓝色的玫瑰,衬得肤色如柳絮霜雪般白皙。她直挺挺地靠在露菲夫人身旁,一双眼睛睁得滚圆,亮晶晶地从剧院的这头到那头不住瞟着。
终于,她逐渐适应了这片时髦场中的混杂热闹,以及一刻没有宁息的繁华喧嚣。
当晚的剧目是《浮士德》,由金曼华饰演女主角玛甘泪。这座备受推崇的英国剧院正值鼎盛时期,每逢歌剧演出必定座无虚席,更何况今日是巴黎名伶的伦敦首演。
池座的观众毫不掩饰热情,而正厅与包厢里的绅士贵妇们虽保持着得体微笑,却也同样被剧中情感与华美场景深深吸引引。第一幕临近尾声,包厢里议论纷纷,只因主角即将登场。她扫视对面环抱的包厢,戴着白手套的指尖轻轻抚弄围栏上的花朵。“我的上帝!"露菲夫人说着,绸缎裙摆簌簌作响,默默地将望远镜递给座位身旁的她。
循着露菲夫人惊讶的目光,她愣愣地向裙形舞台上看去。这一幕的舞台布景相当华丽。
从前景至脚灯铺着浅黄色地毯,对称布置着围起的团团绿苔。人工灌木丛被修剪成橘树的形态,却奇迹般缀满粉红与艳红的硕大玫瑰,在灯光下泛着不真实的亮泽。
在这中了魔法般的剧院中心,一位身披金紫两色绣花长袍的美人,正眼眸低垂,倾听着男演员的热烈求爱。
对方用一面长长的面纱罩着头,虽然面容轮廓被掩去,显得有些模糊,但仍能窥见出绝代风华,不仅拥有优秀的表现力,而且有着一副如音乐般摄人心动的美妙嗓音。
当她抬起眸来时,台上的人刚好揭去面纱,露出天使般美丽的容貌,用华丽的咏叹调歌唱道:“他爱我一一他不爱我一一他爱我!”在那一瞬间,她的耳朵明显注意到,其实那位台上的主角唱的那句德语歌词,不是“他爱我",而是“她爱我"。
蔷薇花瓣随着音符飘落,听众们无意识地沉醉其中。那句被巧妙改动的德语代词"她",似乎除了她之外,并没有在满场听众中激起暗涌。
她默默举起观剧望远镜,将品评的目光再次转向对方。她端详着台上人那全神贯注的年轻面庞,和那完美而自如的表现。对方声如管笛,低沉悠扬,身材高挑,宛如一棵吹着惬意春风的白杨。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其吸引,扫过对方白皙的前额,以及优美弯曲的金色长发。
看着看着,那位拥有天使容貌的金发美人,在她的望远镜里逐渐显露出微妙的特征一一
那过于清晰的白皙额角,金色卷发在颈后收束的利落线条,以及灯光投射在喉间的隐约阴影。
她定睛朝其颈间看了看,惊讶地意识到,哦,原来这位歌剧皇后其实是男扮女装。